奠
寒墨儿
临近清明,心愈来愈沉。
2003年的10月7日,我应约去省出版社谈教材编写的事情。早上7点35分,正在早餐,手机骤然震响,熟悉的号码传来的是陌生的声音,那是个黑色电话,这黑色电话绝决地把我亲爱的大哥推到了冰冷的死亡线上。
我的大哥艰辛一生,走时很安静,但却带了满身的创伤!每念及此,总忍不住留下心疼的泪!
有一种疼痛是永远的,那就是最亲爱的人的逝去,这疼痛不会因日子的久远而平复。
距离那个黑色的日子没有几天了,被哀伤浸泡着的心日夜地发着隐隐的疼痛。我总想,在没有大哥的日子,我该拿什么来告慰纪念我的大哥呢?对父母的百般呵护?对嫂嫂的细致关爱?对侄女的学业支持?还是一份厚重的牵念和无尽的哀思?一份对生活对生命的沉甸的感悟?我恍惚着心无着落。
前夜,含泪整理了几段文字,都是写给大哥的,可我无处投寄。昨天,一个朋友对我说:发给我吧,我来替大哥代收。这话让我的眼睛和心一样热着。
下面的几则日记,就是我在清明时节发往天堂的信,心愿我的哥哥收到并感受我的牵念。
2003年10月10日
今日,去服装店买了一套西服,1166元,还有一条领带,老人头牌子,一件雅格尔衬衣,无论是色泽搭配还是款式,都照着大哥的喜好.那一夜,大哥走得仓促,嫂子只买得一套中山装,蓝色,式样也旧,给大哥穿了,心里想着委屈了大哥,眼泪便不住的滴在大哥身上.
明日一早,大哥就要走了!心疼着,凄惶着,买了衣服来,准备明日放在大哥身边,换洗了好穿.摸着衣服,嫂嫂红着眼,说还是妹妹懂得大哥的心,这是他这一辈子穿的最好的一套衣服.
三天来,妈妈每个夜半都在低泣,哭着,也絮絮的自责,检讨着自己一生来所有的过失,说是由于自己的哪样错误得罪了老天,便领走了大哥惩戒她;父亲沉默着,眼角老有一颗泪.
明日的此时,大哥就要躺在了荒远的野外,一个人,只有冰冷的秋风,或许还有寒心的雨,浸着那个黑着硬着冷着的坟丘!
我该怎么办?真想抱了大哥的胳膊,用我嘶哑了的嗓子,求他别走!我知道,大哥一向害怕我的眼泪,用滂沱的泪,我可不可以留住我的大哥?!
2003年10月11日
窗外,夜雨淅沥不绝.我呆坐桌前,眼睛空洞的望着雨幕.嘴唇干裂,舔一下,舌尖的苦涩,让我嗅到了苦雨的味道.
从大哥遭了车祸那日,老天就阴沉着没开过脸.今日中午送走了大哥,突然就大雨淋漓不断,仿佛心里愧悔了似的,脉脉的流着懊悔的冷泪.
我突然想到,那个漂亮的玉雕匣子埋得是不是足够深?那方水泥板子压得是不是足够实?这不绝的冷雨是不是浸到了那新起的小坟丘?那八个环绕着的花圈是不是还挺立着?在冷风中瑟瑟着的纸花,此刻肯定受不住大滴的雨,在濡湿着流泪吧?这么黑的夜,这么冷的雨,这么荒远的山,我的大哥,你冷吗?你孤单吗?眼前窗玻璃上的雨痕是你的泪吗?夜黑路也泥泞,大哥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径吗?我的大哥,多么希望家里的门突然被推开,大哥闪着笑容,如往常一样走进来!
我的脑子很混乱,但我知道,我的大哥再也不会笑盈盈的坐到我家的沙发上,装作无意地细读我的神情;再也不会努力地通过电话线倾听出我细微的情绪变化,捕捉到我的喜怒哀乐;再也不会在我穷困时无奈地为我流下心疼的泪水!我的世界,再也不会有大哥的笑容!我怎么也无法想象,大哥的音容也会渐去渐远渐无声吗?
朋友说,死亡并非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下午,对着窗外的大雨,妈妈张着一双泪眼,两手合在胸前,脸上竟带了天真的笑意,说:"大雨淋新坟,骡马成群.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我忍不住哽咽,可怜的妈妈!
在我三十多年的生命中,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死亡的冰冷.曾是那么温暖的大哥,倏忽间就没了!尽管我发疯般的从异地请了专家会诊,尽管用大把的钞票买来最昂贵的药,可仍不能挽救大哥!只留下嫂嫂的嚎啕,爹妈一再的昏厥.沉默中,这些日子我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一件又一件.有那么几次,我怎么也想不起大哥的音容,为此我深恨自己.我总奇怪大哥为什么从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那怕说一句话,给我一个熟悉的笑容,可是从来没有.今天刚走,也许大哥晚上会来看我,嘱咐我,擦擦我的泪.那就让我今晚早早睡去,等着大哥吧.
我的大哥,假若你真疼妹妹,等你来看我!等着你,我的大哥!
2003年12月14日
又是一年,眨眼间就走了。
失去了许多——亲人、健康、年青的容颜,还有一份抬头挺胸只顾超前走的灿烂朝气。当然,也得到一些——一份苍凉、一份沉淀、一份对家人的眷顾,也有对未知的一份从容。年末岁尾,对这些失去和得到的东西进行盘点,心中便添了各种滋味,这种回味让我眼眶发热胸口疼痛。记得柏拉图在《斐多》中记录了苏格拉底就义的过程,在临刑前他和朋友说了这样几句话:“是该走的时候了,我要去死,你们继续活着。但谁的处境更好,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只有神知道。”当初记下这段话,是因为从现实的角度说,理解不了这话的真正意思。现在,在活了快四十年之后,也许可以试着理解了。
天空很是灰暗,窗外马路上人们行色匆匆,不时有鞭炮声或响亮或隐约的传来,对面修鞋老者的那几笼鸟依然在清脆的唱着。
此刻,一份清淡的哀愁、忧伤和无奈在心间四散飘逸。唉,还是让那些能够撞击灵魂的美丽文字来带走这无着落的心吧。
2004年1月16日
窗外的爆竹依然在不紧不慢的响着,仿佛在敲着每个亮着灯的窗户,告诉窗里面的人,年---这个中国最隆重的节日要来了.对于我尤其是我的父母来说,这将是有生以来最沉重最潮湿的一个黑色春节,窗外的每一声爆竹都会变成利刃,洞穿胸腑,撕裂心肺!
这几日,安心地做了家居女人,在安静美好的音乐中洗衣做饭,望着窗明几净,感受着他和女儿安享可口饭菜的温暖笑容,眼睛常要潮湿。这份闲适安宁,这份温馨恬静,竟恍若梦境,极不真实,也很遥远似的。
忽然就想到大哥。元旦那日,天很阴沉,午饭后我独自一人上了山。从大哥走后,我从没有单独和大哥呆过。没有风,也没有太阳,远处是几座枯山,山前缭绕着隐约的雾气,安静又虚幻的感觉。原本有很多事想向大哥聊聊,和大哥商议,等香烛的青烟轻笼了大哥的坟头,我却只有冰冷的眼泪!何需再说?大哥看得清心里明。说有何益?阴阳两隔,大哥再也不会为我指点迷津!
呆坐了许久,直到寒意不断的令我发抖,回了头,远处风中站立了他,枯干的眼睛又被雾气朦胧。
隐约记起了几句道教语典:生者春之萌芽,死者秋之零落.万物兴废,人有起灭,天地阴阳必然之理也.生杀之常,犹寝觉.思之心中竟减了许多沉重,大哥不过是累极了睡着了而已。
回望山间,雾气弥漫,倒像极了仙境.也好,安静的歇了吧,避了这人间的嘈杂和无尽的烦忧。
2004年10月9日
今日上山去看我的大哥了。
这些时日,每逢风大,或者冷雨,我总心疼的想起大哥。他独自一个人,在那荒寂的山野,怎么禁得住这渐寒的风雨!
今日风也大,母亲头上的白发被风撩得很零乱,给大哥带的纸扎的五彩车马金山银山在手中也猎猎作响。一行人在冷风中默无声息的向山上蜿蜒。
母亲又一次哭倒在大哥的坟头。
我细致地抚着坟丘,怎么也不信我那温暖的大哥就睡在这冷硬的黄土中。五彩的车马和一盆盆纸花瞬间在火中消失,灰烬随风在天空飞卷飘扬,我心里默念大哥,收好,收好!
大家走后,我一个人在大哥身边静静的坐了很久。我不能思考,眼前老是不断的浮动着大哥的笑脸眼神。嫂嫂极贤惠,跟大哥一样疼我,每逢做了好吃的,就一定让大哥送来。进门总笑霭霭地,顺手递了包裹东西,眼光便会装作不经意地在我的脸上捕捉着。多少年来我已习惯了这神态这动作这关切,而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我依然睡眠不好,多梦,头痛。坐在大哥坟前的那一刻,心里很踏实,感觉上又一次依傍了大哥。
有的时候,在生活中身心俱疲的我会很沉静地想到,大哥终于可以卸下那所有的沉重,可以不用再去面对那必须面对的所有的问题,安安静静地睡一睡歇一歇,只是孤单些凄冷些,让人心疼!
我也依然不能安静的沉淀下对死亡内涵的感受,直觉上除了冷硬之外,也有时候存有一份向往,一份安静的向往!
叶儿黄了,枯了,飘然而落,让人感受到从容自然,还有一种娴静。
也许,离去也是一种悠然。
2005年1月5日
元旦前的一个周末,母亲从老家来了。
我心里明白,天寒地冻,苍颜白发的老母从乡下赶来,是为了阅读我们这个家,家里的每一张脸,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每个表情后面的全部内容。我看着母亲丝毫也不掩饰的探寻目光,心热之外更沉重的是哀恸。
从丧子之痛中挣扎出来的母亲,迅速地衰老,背开始佝偻,眼光也黯淡下来,不变的是无论冬夏仍然不停劳作,永远把自己深陷在忙碌中,似乎忙碌着就不再回忆不再思念不再感觉那份摧折心腹的疼痛。再有就是对我,对我女儿的更胜以往的牵挂和珍爱。
这次,我心里合计着想法多留母亲住些时日,适逢我们这小城多年未遇的暴雪,算是天从我愿。炖猪脚,煮排骨,熬鱼汤,凡是母亲爱吃该吃而我又可以勉强做的来的饭食,我都一一做来,热热地端了母亲面前,然后看母亲细细地怜惜地吃着,仿佛自己女儿做的是怎样的珍馐美味。
闲暇时陪母亲聊聊家长里短,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并不回避那个刀刃般锋利的话题,于是自然的就说到了大嫂的再嫁。我的心骤然抖一下,控制不住的又一次想到了那个在荒山上瘦小岑寂的坟丘。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和身体一样僵硬着,我只沉默地听。大嫂已经看了一个男人,起初似乎并不中意,过来商议母亲。以我原来的推测,这样的事情母亲只会远远避开,实际情况并不是,母亲随大嫂回了由大哥亲手建起、如今却有另一个男人在等待大嫂的家,出门后对大嫂说:是个憨厚人,靠得住吧。于是,那个男人便开始经常出入大嫂家。
我懂母亲,她以她本真的善良,用对贤惠的大嫂的疼顾,来表达她对长眠于地下的儿子的爱怜!我热泪长流,为哀伤而仁厚的母亲,为怆然离世的大哥,也为这苦涩无情的日子!
更深人静,我辗转于床榻,一些可怕的问题总来纠缠我,想得头都痛了,可怎么也想不出所以然。人究竟是怎么样一种高级动物?夫妻究竟是怎么样一种关系?人的心究竟可以盛下多少生命的碎片?人的感情究竟有多大的韧性?西方的哲人说。人就是一支芦苇,只不过是支有思想的芦苇。有思想,就会有理性,有理性便就意味着人首先是冷硬的吗?
母亲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识不得几个字,也不具备多么复杂深透的思想,但就是那份朴素的纯正的宽厚,却诠释了许多人生深奥的哲理。
这些,我读得懂。
但是,我仍然不能释怀。那个孤单瘦小的坟头,总在我心间颤颤地扯疼我的心!
送走母亲的下午,我一个人安静的坐在办公室,不停擦着泪想着在电话中给大嫂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