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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20周年祭 作者/少波先生> |
3月5日，是父亲去世20周年纪念日。1985年的3月5日，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终年65岁。那天中午，当我赶到医院时，父亲已在弥留之际，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最后看我和母亲一眼。父亲去世时显的很安详，没有患肝癌那种痛苦的样子。但父亲离开我们时，双眼始终没有闭上，似乎还有什么事要交代，似乎还有什么心愿没有实现。
父亲没有闭上他的双眼是有道理的。父亲是1940年参加革命的老共产党员。他曾经在胶东抗大分校与日本鬼子打过仗，脸上还留着出生入死后的弹痕；他曾经带领胶东大批民兵到鲁南战役支前，差点献出宝贵的生命；他于1949年6月2日随军进入青岛，是解放青岛的功臣；他参加了青岛市新政府的组建，是新青岛的第一批建设者和管理者。可就是这样一位为党和人民浴血奋战、忠心耿耿的老革命，却受了近30年的冤屈。1957年父亲因“在党的会议上给党提意见”，被扣上反党的帽子打成右派，直到临去世前，才在医院里向他宣布平反和恢复党籍的决定。父亲没有闭上眼睛，是不是继续向世界抗争着自己的清白，是不是最后向世人诉说着自己天下奇冤？
父亲没有闭上他的双眼是有道理的。这些年父亲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谁能相信一个世世代代给人扛活的穷孩子能去反党？谁能相信一个为了党的事业出生入死的人能去反党？”父亲对党的感情实在是太深了，深到他无法接受党对他的处分，深到即使受到这天大的冤枉也深信党是伟大的，是光荣的，是战无不胜的。正是父亲对党的这种坚贞不渝的情感使他对受到的冤枉死不瞑目。
父亲没有闭上他的双眼是有道理的。在父亲火化的时候，我们要求按父亲的生前愿望在遗体上覆盖中国共产党党旗，我们的这个极普通的要求没有被接受，理由是要经过上级批准。如果父亲在天有灵，一定会非常生气和悲伤。过了没多久，父亲单位送来了一面党旗，说把它覆盖在父亲的骨灰盒上。我们都哭了。父亲，党终于认你了，你可以闭上眼睛了！这样，这面鲜红的党旗一直陪伴着父亲，覆盖在父亲的遗骨上静静地躺了整整20年。
亲的一生是壮烈的，更是悲惨的；是坎坷的，更是委屈的。正象我哥哥刚才给我发来的电子邮件中说的，父亲的一生是戎马一生，革命一生，正直一生，冤屈一生。这是父亲一生的真实写照。
父亲1919年出生在山东省荣成县崖西乡山河吕家村的一户雇农家里，祖祖辈辈都是木匠，父亲也有很好的木匠手艺，平时跟爷爷外出扛活。父亲20岁那年，胶东地区闹八路打日本，父亲偷着跑出去参加了革命。从此父亲就走上了革命路，这一走就是近半个世纪。父亲参军时分在许世友麾下的八路军山东总纵队抗大胶东分校，那里既是培养革命人才的学校，又是抗日作战的部队。父亲在部队英勇善战，多次立功，给我们留下了许多打鬼子战役中的立功奖状。我们小的时候，父亲经常讲他打日本鬼子的故事，这些故事重复听了无数次，每次听都觉得很新鲜，很刺激。抗日时有一次过除夕，他们正在下饺子，听说敌人打进村来，立刻把没下熟的饺子捞出来就撤退，到了安全的地方吃过年饺子，饺子都变成了片儿汤。还有一次，父亲他们部队与鬼子正面作战，有个战士扔了个手榴弹把鬼子的鼻子炸飞了，父亲说那个鬼子“吃了个抹鼻子亏”。父亲的右脸颊颧骨处，有个花生粒大的疤，父亲说那是当时与鬼子打仗叫子弹皮蹦的。
1945年日本投降，父亲转入当地地方政权草庙子公所担任领导，带领当地广大干部和民工参加了轰轰烈烈的解放战争。1947年，国民党军队向山东解放区发动了重点进攻，妄想消灭我华东野战部队，占领山东全境，卡住山东与东北解放区的海上通道。当时，中共威海卫市委组织了1700多名干部和民工编成一个支前大队，赴鲁南主战场支前，父亲任担架中队教导员。支前大队长途跋涉，历经千辛万险到达战区，参加了为刘邓大军渡黄河做铺垫的著名的沂源县“南麻战役”，担架中队救助了大批解放军伤员。当时内无粮草，外有敌兵，条件相当恶劣，父亲指挥的担架队抬着伤员18个昼夜未下肩，立了集体一等功。“南麻战役”胜利后，发疯的国民党军队又从临沂出兵20万围困五莲山，阻止刘邓大军南下挺进大别山。父亲带领的担架中队在极其艰苦的情况下，按照许世友司令员命令跟随解放军第九纵队打下了三合山，东进7天7夜又拿下了莱阳，打回胶东。鲁南战役，父亲的支前队7战7捷，国民党军队闻风丧胆，山东总纵隆重表彰，父亲被授予二等功臣光荣称号。这段历史以前我也不知道。去年哥哥给我寄来了一本父亲当年的战友林治臣叔叔写的回忆录，书名是《威海卫市第一批支援前线民工担架队回忆录》。从这本回忆录中我才知道父亲在解放战争中的一切。
1949年6月2日，青岛解放，父亲和母亲随军入城。父亲在青岛的第一个职务是市文教局人事科科长。不久调到中共青岛市委交通部任巡视员（副部长级），负责公路、港口的建设和管理。父亲是工农干部，文化水平不高，仅有的文化是在部队打仗时断断续续学的。入城后，父亲上了夜校，刻苦学习文化，很快就达到高中水平。我现在还珍藏着几本父亲当年写的作文，工整的小楷毛笔字俊秀大方，文章写的生动朴实。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工作很忙，平时很少能见到他。尤其调到市委工作后，整天泡在港口码头搞调查研究，工作很辛苦，不经常回家。听母亲说，父亲在单位在廉洁方面是出了名的。在文教局工作的时候，很多人找父亲安排工作来送礼，都被父亲拒之门外，落了个“不通人情”的名声。父亲勤奋工作，廉洁奉公的好品德，给我们后代的影响很深，我和哥哥后来的发展与父亲的榜样是分不开的。
父亲的爱好很多，最喜欢的是文学，从解放时起我们家就订阅《人民文学》、《诗刊》、《解放军文艺》等文学杂志，没有停止过。文学大家中，父亲最喜欢鲁迅。父亲珍藏的《鲁迅全集》10卷本上记满了他阅读时的批注和红线条。受父亲影响，我也精读过《鲁迅全集》。父亲还喜欢集邮，建国初期的特种邮票和纪念邮票都集的很全。他说，邮票里有政治，有历史，知识多着呢。他积攒的最珍贵的邮票是《梅兰芳舞台艺术》，可惜包括一枚小型张在内的这套珍邮已经丢失了。现在，我的集邮已经非常丰富了，每当我翻看早期的邮票，就想起了父亲。父亲有记日记的习惯，从解放初期一直记到文革，一天也没有耽误过。父亲的日记纯是“流水帐”，每天做了什么事，买了什么东西总是记的清清楚楚。我记日记的习惯就是跟父亲学的。文化大革命中，父亲的所有日记都被早饭派抄去，成了父亲“右派翻案”的罪证。父亲曾发誓再也不写日记了，但在文革还没结束时又忍不住开始写了。不过写的更“流水帐”了，而且每天日记的开头都是“毛主席万岁”，使人读了感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我现在还珍藏着父亲的这样一本日记。在吃饭方面，父亲的最大爱好是喝酒。他酒量很大，午饭和晚饭都要喝3、4两白酒。60年困难时期买不到酒，就托人买食用酒精兑水喝。父亲被打成右派后，经常借酒消愁，喝酒更勤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加上酒的影响导致了他最终患上癌症。父亲对我们的教育是严格的。从小我和哥哥就受到父母传统而严格的革命教育，给我们树立下坚定的革命信念。尽管我和哥哥受父亲问题的影响没能参军继承父亲的事业，但我们还是很早就入了团入了党。父亲常教育我们说，有两种错误可以坚决不犯，一是贪污，二是男女关系，这个可以自己说了算。言外之意就是在政治上的错误有时自己说了不算。
1957年的反右斗争给父亲的打击是致命的。为了不给我们孩子造成负面影响，父母主动把家从湖南路市委宿舍大院搬到了西镇。父亲被打成右派后，被安排到月子口水库去劳动改造，母亲也受牵连下放农村，家里就留下我和哥哥两个7、8岁的孩子，生活非常艰难。从有保姆照顾变成完全自己照料自己，对我和哥哥来说是很大的锻炼和考验。从一开始起，父亲对自己被打成右派始终是抗争的，始终不承认自己犯了错误。他坚信党的英明的，是会给他平反的。文化大革命中，父亲又被扣上“右派翻案集团成员”的帽子，被造反派打的死去活来。一个20岁就加入共产党的老同志，就这样在他工作的最鼎盛时期被打入地狱，丧失了为革命工作的机会。1976年1月9日清晨，我还没起床就听到里屋传来父亲和母亲的哽咽声。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早晨父母在广播中听到周总理前一天去世了，父亲一直认为周总理光明正直，能为他们伸冤平反。周总理去世了，平反的希望就渺茫了。
我们的党是伟大的。她的伟大之处就是能发现错误、承认错误并改正错误。1984年党中央作出给全国右派分子（包括“摘帽右派分子”）进行改正的决定。这个时候父亲已经躺在病榻上了。当父亲单位党委领导把给父亲平反和恢复党籍的文件交给父亲请他签字时，我正好在父亲身边。父亲老泪纵横，手抖擞的连笔也握不住了。父亲的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激动令所有在场的人感动的落泪。是呵，父亲28年的冤屈终于结束了，如果父亲不是癌症住院，一定会邀朋友大喝一场了。不过，这个喜讯来的太晚了，几个月后，父亲就带着欣慰永远地走了。
父亲最后并不知道得了什么病，也许他猜到了却反过来瞒着我们，他只是对别人说他的肝上长了个囊肿。但我隐约地感觉到他知道死神已经悄悄地降临了。在病榻上，他经常背诵南宋诗人陆游的“示儿”诗：“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我想，他背诵这首诗并把诗抄在日记里，是想表示他将不久于世了和有未了的心愿。父亲是非常热爱生命的，他多么想多活些年，看看我们伟大祖国的变化呵！他与我说，病好后要买个拐杖，每天拄着拐杖出去溜溜，看看新事物、新气象。父亲死的早了，如果他能看看现在的青岛，看看他们打下的江山，该有多高兴呀！
父亲，你还能记得你入城后曾经工作过多年的市委大楼吗？这个大楼在改革开放初期就被“卖”了，变成了现代化的大厦。新的市委出现在岛城的东部，那里已经变成青岛的市中心！你们老一辈人打下的青岛已经走在全国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前列。
父亲，你还记得你膝下两个活泼调皮的儿子吗？你的两个儿子现在都已经50多岁了，都是国家公务员，出息的与您一样。我们的母亲80多岁了，身体健康，四世同堂，身边围守着一群孝顺的子孙。看到这些你一定高兴吧！
父亲，你走后的这20年，我们的党越来越坚强，我们的祖国越来越昌盛，我们的生活越来越美好，我们的家庭越来越幸福！我们都很好，你就放心吧！
我是流着眼泪写完这篇祭文的，写作中多次被哽咽所打断。谨以这篇祭文，纪念父亲逝世20周年。
亲爱的父亲，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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