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最大的奢望是能有一个爱自己的女人和属于自己的院子。

生活在我相依二十年的筒子楼里，我始终觉得自己是只虫子，我们这些虫子们每日磕头碰脸，我们这些虫子终日被烟火熏燎，始终没有蛹化，没有成为飞蝶破蛹而出。

唉，这就是命运。为什么作家们把我们的人生比喻为灰色人生呢？虽然“江山轮流坐”，然而，能够挤到天空闪光的星星毕竟是少数，历史是由分母的灰色衬托了分子的亮色。

我不甘心当虫子，不甘心心情总是被灰蒙蒙的东西罩着，所以，我一直渴望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院子。

人的可悲之处在于不敢去想。人经常去想一件似乎不能达到的事情，想得久了，就有可能梦想成真。这不，当我三十二岁的时候，姥姥驾鹤西去，我也从筒子数搬到姥姥的旧居，一个叫做河坡老街的地方。作为外甥，继承了姥姥留下的这座“庄园”。

这座老房子是很普通的房子，白灰抹顶，墙的外墙是砖，里墙是坯，为了整洁，我往土墙上钉满了报纸；尽管如此，它也是我的庄园。因为房前有一个小院，小院不大，也不小，东西长12米，南北宽4米。

小院很是使我迷醉，那种迷醉感很像是淘金者淘出一座金矿，也像作家们一不小心写出一部《红楼梦》似的，我的迷醉来自于反璞归真，到了小院里，我就可以脱掉虫子的外衣，专专心心地做自己的事了。

我原籍在内蒙古乌兰察布盟，二十岁时曾和哥哥在草原上游荡，天苍苍，野茫茫，人在天地之间如一粒沙子，那种恐慌和无言是难以启齿的。因此，我对哥哥说：“我仅仅是马背上的上小片肉，只有进了蒙古包，我才是我自己。”哥哥被我说得摸不着头脑。

我很固执。天地是天地间每一个人的，只有画地为牢，圈进自己的院子，自己才是属于自己的。院子里到处是自己的烙印，院子里的呼吸是自己，声音是自己的，连葡萄架上的每片叶子都有我的模样。自己做自己的上帝，自己做自己的上帝，自己做自己的霸王，世上还有这般令人惬意的事吗？

每个人都想活出自己的模样来，用几百斤重的大砂轮磨轴承，机器开动起来，哗拉拉地山呼海响，那一日日地，我真觉得一个个人都似轴承滚道里的一粒粒滚珠┅┅说真的，我真想自杀，让我这颗滚珠成为消失品。

我没有别的奢求，只想活得自由一些，本色一些。不然 ，我的自由并不是天马行空，无摭无拦的那种自由，我的自由是有规有距的自由，是有牵有挂的自由。

有了河坡老街这个小院，我寻找到了我自己。春天在院子里可以种些不大名贵的花草，夏天在院中抹一个鱼池，秋天在院里挂上鸟笼，冬天在地窑里捂上土豆、红薯，如果下雪了，那就更好了，在院的影壁墙后推一人白雪公主，可怜的白雪公主直长不大，一直到消融在初春的阳光里。

有了小院，我成了一个闲不住的人。小院里除了仄细的小路外，全被我开成了田地，有时种西红柿，有时种葱，有时种韭菜，各种菜都不多，能上架的有三两株，不上架的有七、八棵，朋友说我不是种菜的，而是玩菜的，我说我是体验与菜共同生长是什么滋味。便人可怜的是，菜一茬又一茬成熟、死去、消化在人的肺腑里了，我却依然茁壮得活着。是谁给我浇水，是谁给我施肥呢？真感谢这些菜们，它们默默在我的肺腑里消化成为各种生命素，也增长着我灵感。

有了小院，我就成了有毛病的人，因为我不再豪爽好客了，实在不忍朋友们搅乱了我这方宁静的天空。我觉得朋友相聚，应该在书房里，而不应在自己的蜗居的小院里。我没有书房，我不欢迎朋友来，所以成了有毛病的人。

小院真安静啊，春天的夜里，小麻雀破壳而出的声音都听得到；夏天的夜里，树枝搅动空气的声音都听得到；冬天的夜里，雪花落在房顶上的声音也能听得到。小院里的声音自然，淳厚，朴实无华。当然，也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听自己心跳的人是多么幸福啊，或轻或重，或缓或促，每一下跳动都是自己的，正好像指纹，每一条纹路都是自己的。听着自己的心跳，能透悟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有多大的热，发多大的光，有多大庙，请多大的神，因此，就为昨天在单位为没有评上高级职称而找领导大吵一通而懊悔，天下能飞的鸟多着呢，为什么自己就非比别人飞得高呢？也为那次自己的作品没评上奖难受了一天而惭色，泉不旺，证明井不深，自己的井深了，还愁没人来舀水喝吗？

能听见自己心跳，证明自己还活着，在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比知道自己还活着，知道自己该怎样活更能令人欣慰呢？

妻子也是一个很散淡的人，我是她手中的风筝，她是我心中的丝线，这十几年来，我飞来飞去都被她的温柔和善良牵着。她和我一样珍惜这个小院，当我种菜种花时，我喊她浇水，她就浇水；我唤她上肥，她就上肥，她是院里一棵活着的美人蕉。

我很幸福，我曾经有爱着自己的女人和属于自己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