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5 庄老爷醒过来时,看到自己躺在书房里间的床上,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和被子,他感觉到了被子里的温暖,有意识地眨了眨眼皮,觉得自己确实逃离出了刚才那一连串的梦境,心里怅惘着不是滋味,不自觉地叹出了一口长长的气,大太太宋云裳一只手端着盛了半碗白糖水的小白瓷碗,坐在床沿上,另一只手正用匙滔了往他的嘴里送,她的两只手在他的眼前里晃动着,手面白嫩柔和,指头纤长,可能经常在她的那件铜盆里用温水浸泡的缘故,完全看不出是她这个年龄的双手。她听见庄老爷舒气的声音,继而看见他睁开了眼皮,脸上首先绽开了欣喜的笑靥,然后用极为温和的声音说,老爷,您醒过来了。温和的白糖水顺着匙沿在她手指的掀动下流进了庄老爷的嘴唇间,他蠕动了几下嘴唇说,我做了的梦呢? 庄老爷好像在脑海里努力寻找着他的梦,几匙白糖水在他的嗓间滋润着,刚才干燥要冒火的喉管舒服了许多,宋云裳惊喜地放下小白瓷碗看着他说,老爷,您做啥梦了?多着呢,好像一连串,分不清哪个在前了。庄老爷动了动被子里的身子说,他这时看见了大太太的脸庞让从窗棂透过来的阳光照得格外明亮,心想打仗靠得父子兵,到头来疼自已的还是大太太,于是在他的脸上映现在宋云裳眼里的,是正在涌动着的许多感激的表情。我两次梦见了死人。他看着宋云裳说。陈安时在小洞天请我喝仕沟酒。宋云裳说,你喝他给你倒的酒了吗?他说,嗯,很清楚的样子,我端起酒杯来往嘴边送,照你说,梦里死人的酒不能喝吗?庄老爷想,大概有一种说法,梦中喝了死人敬的酒,活人也会死的。他疑惑地看了宋云裳几眼说,我也记不清了,到底喝了他的酒没有。宋云裳说,记不得就好呀,那就是没喝。 可庄老爷还是记得将酒杯往嘴边送的动作,甚至连那酒杯青瓷的颜色也记得一清二楚,究竟是梦中看见了颜色,还是醒来之后才意识到颜色?庄老爷拿不开记忆了,总之眼下只有那只青瓷酒杯在他的脑海里非常清晰,其它好像都已经模糊了。一只青瓷酒杯放在红木方桌上,庄老爷仿佛就站在桌边,陈安时坐着给他斟酒,只有这点,他朦胧地记住了。他在梦里就感到这是梦,就在他挣扎着急欲逃脱出来时,他又进入了另一个梦境。那是苏妮,她让日本人的飞机炸死在了“听月楼”,她血肉模糊的身子在他的脑海里变成了一片血幕,在这血幕里他好像看见了苏妮在冒着乳白色热气的浴盆里洗澡身子。这让他震惊,怎么在这个时候梦见她血身和洗澡的身子呢? 宋云裳看着庄老爷回忆梦境的样子,伸出胳脯做出要搀扶他从床上坐起来的姿势,在她的用伸向他的肩后边时,庄老爷说,真讨厌啊,梦见了两个死人。宋云裳把他扶起坐在床上时听见了庄老爷的这句话,不禁打了个愣怔,然后若无其事地说,哎呀,老爷,没事的,那是梦,又不是真的,可那个死的会是谁呢?庄老爷瞅了她一眼,知道没法与她说是苏妮,就是说了,也不能说梦见了苏妮洗澡的身子啊。他应付了宋云裳一句说,是守忍堂的庄迁簪,我看见了他让鬼子炸弹爆炸声吓惊了的眼睛。宋云裳说,没有的事啊,你还没去看庄迁簪老爷呐。庄老爷叹了口气说,是来接我的吧。宋云裳听了一把捂住他的嘴,脸上明亮的颜色刹那间没有了,惊恐爬上了眉头,她猛地站起来说,老爷,您想哪儿去了。 宋云裳说着又去端那小白瓷碗,碗里的水已经凉了,她朝门外喊,婉儿,婉儿。李婉儿正和银儿在门外等候吩咐,应声推门进来说,大太太,有事吗?宋云裳指着桌子上的暖瓶说,快去打开水来。李婉儿惶恐地走到桌子边抓起那把黑色的铁皮暖瓶就走了出去。门随即关上了,宋云裳看着渐渐关上的门嘟哝着说,这个陈安时,这个庄迁簪,死了还来捉弄老爷,你们要是真缺钱了,我给你们送过去,千万别再来居业堂,千万别再捉弄老爷了。庄老爷听了着实感激大太太,可心里就不是滋味了,他的梦中分明是看见了苏妮洗澡的身子,比那天晚上看见的还是清晰许多,苏妮让水湿透了的头发一绺一绺的,贴紧了她白嫩的脖颈,还有露出水来的柔柔的双肩,这一些都在他的脑海里闪闪发亮,可苏妮的确没有了,她青春的影子在残蚀着庄老爷的心,他再喝宋云裳端过来的白糖水时,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李婉儿站在门口的阳光里,影子拖曳在在板上,遮了宋云裳坐在床沿上以下的腿,她覰着眼睛对宋云裳说,大太太、四太太和小姐她们都在门外等着呢。宋云裳听了打了个激灵,转过身来说,啊,是吗?那让她们进来吧,老爷醒过来了。李婉儿听着点了头,向着站在门外槐树下面的三太太说,老爷醒过来了,你们进来吧。卓敏、莲娜和鸿翠早就在门外等着了,她们焦燥地在槐树下面转悠着,莲娜的嘴里咕囔着什么,只看见她的眼光在老爷的书房窗子上掠来掠去。这时听见了李婉儿的话,她们顿时来了精神,相互看着往老爷的书房里走,庄鸿翠跑在了前头,第一个来到屋子里,她朝坐在床上的老爷小声地说,爷爷啊,您醒过来了。庄老爷抬起头来,目光沿着宋云裳的肩膀落在了站在房中间的孙女和两个太太身上,嘴角动了动脸上就挤满了笑容说,嗯,好了,没有啥,你们别放在心上。卓敏说,老爷,您醒过来就好了,您不知道,我们在门外等,心都吊到嗓子眼了。莲娜接了卓敏的话,晃动着腰肢走近床沿说,是呀,老爷。庄老爷听了,心里掠过些微的激动,他掀开盖在腿上的被子说,没事了,现在好啦,我得去守忍堂看庄廷簪。 庄老爷说着挪着身子要下床,就在他将一只脚伸向床下的鞋子时,眼前一黑,身子晃动着往前倾去,还是庄鸿翠眼快,飞身一样伸出双手接住了老爷往前倾的身体,等她将老爷扶到床上时,宋云裳说,老爷,您刚醒过来,身子还弱,还是躺下歇着,守忍堂那边,让张得轩先去看看吧。庄老爷不得不又躺在了床上,她听大太太说张得轩,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指着房梁说,张得轩呢,张得轩。宋云裳这时回过头来找张得轩,众人也都往门外边看,然后说,哎,大管家呢,他到哪里去了?西沉的阳光照进门来,光柱里闪烁着飞舞的尘屑。庄鸿翠正说着我去找找他的话,张得轩就从外边回来了,宋云裳说,你去哪儿了?张得轩见众人看他的眼光有些不对劲,就说,大太太,我去了三余堂。 庄老爷躺在床上听了急忙说,我找你就是为了此事,快说,三余堂那里怎么样了?听见了庄老爷说话,张得轩异常高兴地说,老爷,您醒过来了。接着脸上就挂出了阴翳,他顿了顿说,老爷,真是不幸呀,三余堂大门四开,三进房子都让鬼子的炸弹给炸毁了,坍塌出了一片瓦砾。庄老爷抬了抬头说,庄果和他的家人呢?张得轩说,没见呢,他们都能去哪儿了呢?庄老爷这时闭上了眼睛,嘴唇在蠕动着,可他一句话也不说了。他心里明白得很,三余堂让鬼子的飞机炸成这样,完全是报复呀,小日本也真的能耐,他们怎么知道那个曾让他们背部受敌不得不撤退的人就是庄果呢,又怎么知道三余堂在镇子里的位置呢? 他翻了个身,脑间突然想起了个人,那就是他晕倒前告诉他守忍堂的老爷出事的朱林,他看了看站在身旁的孙女鸿翠,开口反而说出了庄果呢?三余堂被炸了,他和他家里的人去哪儿了?众人都看张得轩,张得轩看到老爷的眼光也在瞅着自己,只好上前走了一步说,老爷,三余堂那里四进房子全倒塌了,上面还冒着黑黑的浓烟,庭院里的树也连根拔了,就是没见他和家里人呢!庄老爷听了有些疑惑地说,噢,他会不会事先知道鬼子的飞机要来,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他喝了几口宋云裳端过来的白糖水,再次坐起身子来,感觉轻松了许多,就对宋云裳说,我要下床。宋云裳和三太太卓敏刚要说话,他笑着说,没事,这回好多了,我自己能觉出来。 他掀开被子子,踅身坐在床沿上,两脚去穿脚踏子上边的布鞋,庄鸿翠见了急忙走过去帮爷爷穿,边穿边说,爷爷,您还是得小心点,今晚不要住在这间屋子里。庄老爷听了孙女的话,才意识到夜晚已经来临了,房里的光线成了黑白色的,外边西坠到房檐下的阳光将天空涂染得一片血红,他收回目光,瞅了瞅房里的人说,我没事了,你们各忙各的吧,张得轩呀,你去文昌阁看看,那儿的房子可是新整修的呀。听了庄老爷的话,宋云裳第一个起身离开房间,她招呼李婉儿说,还不到厨房去看晚饭刘妈做好了没有?李婉儿一个激灵,转身跟了大太太小跑着出去了,卓敏和莲娜相互看了看,会意地也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了爷孙俩。庄老爷站起身来,舒了个腰身说,鸿翠呀,朱林,他走了吗? 庄鸿翠说,嗯,他看您晕倒了,着急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与奶奶一起将您扶到书房,他就把我拉出来问,你有啥事要说?我突然想起了上午和他说的话,告诉他说,你回去给四太太的哥哥丁西白说,让他最近找个时间来大店居业堂一趟。他说,好吧,过几天庄局长会来的,让丁西白和他一起来。庄老爷听了孙女的话问,鸿翠呀,丁西白在莒州我见过,让他来?庄鸿翠见爷爷有疑虑就说,是这样的,爷爷,丁西白告诉过朱林,他在青岛见的莲娜妹妹左腮上的那颗小痣没有了,我想让丁西白再来看一次。庄老爷听了孙女的话,突然想起了庄英曾与他说过的,同样是怀疑莲娜的话,抬手拍了一下庄鸿翠的肩膀说,鸿翠可不是个小姑娘啦! 晚饭吃过后,夜幕就降临了。居业堂偌大的四合院笼罩在一片黑色的心乱里,风吹着窗棂发出了一阵阵怪叫,让刚刚在上房的木椅里坐下的庄老爷心颤不已,银儿拨着油灯芯,想让灯光更亮一些。他不知今晚会发生什么,庄果一家人去哪儿了还不知道,张得轩去文昌阁还没回来,他喝着银儿端过来的茶水,大太太宋云裳从里门走过来说,老爷,您还等啥,早点睡觉休息吧,有啥事,张得轩就会来报了。正说着,门外边的台阶上响起了脚步声,接着门就被推开了,是张得轩和庄彤襄,他俩的神情有些紧张,但看起来还是镇静的样子。庄老爷将茶碗放在身边的桌子上,看着他俩说,别站着,有什么事坐下说吧。张得轩和庄彤襄点着头坐在和大太太对面的木椅上,往前欠着身子,显出了诚恐的样子。 张得轩开口说,老爷,我去文昌阁的路上,经过了三余堂的大园,见那儿有人进出,我问其中的一个人,这儿不是已经关门了吗?那人说,你有所不知,老太爷和老爷现都在这儿呐。我听了转身要走,可突然想起了庄果,就踅回身问,那庄镇长也在吗?那人回答说,没有,庄镇长没在这里,他不是在有恒二宅的民团那里吗?庄老爷听了说,民团那儿今上午不是看了吗,没有。张得轩搓了搓头发,看着大太太说,莫非像上次打鬼子的后背一样,隐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油灯芯在银儿的拨弄下变得亮堂了,光亮浓浓地涂地庄老爷的脸颊上,他看了看庄彤襄说,彤襄呀,学堂那儿怎么样呀?庄彤襄听了欠着身子说,老爷,文昌阁学堂安然无恙,只是学生听见飞机扔下的炸弹爆炸声,争相逃出门将教室的门窗挤坏了好多。 庄老爷听了噢了一声,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门窗不算什么,赶紧修好了,别耽了上课。庄彤襄笑脸应声着。张得轩看见庄老爷打起了哈欠,就拉起庄彤襄站起来说,老爷,要是没其他事,我和彤襄先走了。庄老爷说,别急着走,咱们一起去守忍堂,看看庄廷簪的丧事置办得怎么样了,说不定他远在青岛的局长儿子明天就回来了。大太太说,老爷,这么晚了,您还是歇着吧,什么事等明天再说吧。张得轩和庄彤襄听了大太太的话,抬头看庄老爷的眼光,庄老爷说,还是得去,庄廷簪是三余堂的老爷,惟一的儿子又不在身边,这样的事,靠那些娘们摆不出个谱来。 他们三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大太太和银儿跟了出来,在台阶上站稳了,庄老爷对大太太说,你们回去吧。三人刚转过身,抬脚走下台阶,突然几声枪响凄厉地划破了镇子的寂静,庄老爷心里猛地一缩,本能地按了一下张得轩的肩膀,接着镇西北角又响起了密集的枪炮声,张得轩警觉地挡在了庄老爷和庄彤襄前边说,老爷,不好了,可能是鬼子,他们在和哪支部队在镇子外交战。 46 居业堂大门外的街道上响起了杂踏的脚步声,像是从三余堂和宝善堂外边的街道上涌过来的,有孩子、老人的哭泣声和男人的紧张和聒噪声夹杂里边,看样子是往望海门那边去的,他们是要从望海门逃出镇子,镇子东边是文昌阁,东南边是有着一片茂密树林的庄家老林。其中有人奔跑着大声喊起来,日本鬼子又来了,鬼子又来了!庄老爷听得准确,居业堂四进院子的窗棂上都亮起了灯,花匠张阿四、厨房的刘妈站在院子南北通道旁的一棵槐树底下,有些紧张地往上房这边张望,三太太卓敏的房子也响动起来,她穿了件黑色的风衣有些颤抖地走了出来,贡如、贡月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家了,她好像习惯了家里的这个样子,没有了任何怨言。大太太的丫环李婉儿也慌张地从宋云裳住的房子里跑出来,走在通往上房的廊道里,像是在寻找着大太太。 张得轩歪了一下头,本能地和庄老爷说,四太太和冰儿呢?张得轩的话引起了庄老爷的注意,他扶着台阶东侧的石栏说,是呀,她俩去哪儿了?得轩呀,你先去四太太的房子看看,是不是没听见动静还在屋子里?张得轩很快就回来说,四太太的房门上了锁,冰儿的耳房也关着,她们俩现在不在居业堂,老爷。宋云裳在一旁隐约地能听出咬牙切齿声音,传到庄老爷耳朵里的只是温和加疑惑的声调,老爷,这个紧当儿,她俩能去哪儿呢,让张得轩出去找找吗?庄老爷说,她俩去哪儿听到枪响也该往家跑了吧,得轩呀,大太太说得对,你去中孚东药店和同祥顺商号去看看。张得轩听了庄老爷的话,刚转身往一进房前的大门跑,就听见大门的铜制门鼻子被人拍打得山响,张得轩急忙来到门边,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了起来,老爷,老爷,开门,快开门! 张得轩听出了来人是庄珂,急忙开了门,黑暗中他看不清庄珂是个什么样子,只觉得他十分落魄,顺着开了的门他的身子摔在了门槛上,张得轩一看就说,庄珂,你这是怎么了?说着上前一把搀起他,关紧了门,飞快地来到二进的上房台阶前,庄老爷他们可能已经回到了上房,他搀着庄珂在台阶前迟疑了一下,旋即就上了台阶,快近上房门口时,他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和庄珂一起踉跄了几下,他无暇顾及,在门口他喊了声庄珂,庄珂你醒醒,老爷的上房到了。庄珂没有听见张得轩的话,身子依然由张得轩扶着,门开了,庄老爷看见了眼前的一切,庄珂浑身是血,身上似乎中了枪弹。他吩咐大太太、三太太,赶快给庄珂换衣服,看枪伤在哪儿。两个太太脸上露出了难为情的样子,张得轩说,老爷,还是我给他换吧。 宋云裳让李婉儿找来了老爷的衣衫时,张得轩已经将庄珂的血衣衫脱了下来,找到了枪口在左肩胛骨上。他飞快在为庄珂包扎好了伤口,穿好了衣服,让他斜躺在靠东墙的长条形木椅里,卓敏端了碗温开水走过来用汤匙给庄珂喝,几口水喝下去后,庄珂动了动嘴唇,继而睁开了眼睛,他第一个看见的是庄老爷,本能的激动让他忽地坐了起来,老爷,中孚东完了,药店全完了,鬼子又来了,这回是从莒州出来的队伍,有一千多人,正在浔河北岸和“皇上”的队伍打起来了。庄老爷听了急忙问,你是怎么中了枪弹的?庄珂说,我是从庄继昌的“红楼”医院治烧伤刚出来,就听见枪响,从北边跑来的人都说,朱世昌领着他的队伍两千多人阻击着前来攻占大店的鬼子。我还没听完那些人的话,就觉得肩膀一热,血就顺手缝流了出来,我知道是中了枪弹,不知是鬼子还是朱世昌的兵乱打过来的。 庄老爷听了庄珂的话,想起了上午看见中孚东药店起了大火的情形,心里一股悲伤涌了上来,他知道莲娜不可能在中孚东了,就扭过头对张得轩说,你去同祥顺那儿看看,一定要找着四太太和冰儿,顺便去“红楼”把庄继昌找来,枪弹还在庄珂的肩膀子里呐。张得轩刚要转身往外走,庄老爷说,慢着。说着从衣服里掏出了一把手枪递给他说,带上它路上要小心。张得轩说了声老爷,接过那枪就跑了出去。庄老爷让宋云裳和卓敏扶庄珂去他的书房的床上休息,众人也都退了出去,明亮的灯光里偌大的上房就剩下了他一人。他背着手度着步来回地走动,没想到日本人这么快地就攻掠过来了,先前他只是感到日本人是要报一箭之仇,用飞机轰炸一番也就算了。 就在庄老爷在他上房的灯光里团团乱转一时间为朱世昌的勇敢所激动时,朱世昌的两千多人被鬼子的迫击炮弹炸成了三截,阵地很快就被鬼子攻破,大队人马败落下来,鬼子吼叫着像决了堤的潮水一样过了浔河,直扑镇子北门。坚固的烟动门城楼在几颗炮弹的爆炸里摇晃着塌了下去,紧接着一支鬼子兵队冲了进来,在北门墙壁上贴出了告示:昭和十三年十二月,日本小仓青部队占领大店。如心堂、守忍堂首先遭到了袭击,守忍堂庄廷簪的灵堂被洗劫一空,尸体也让鬼子用刺刀挑了个稀巴烂,抛在了天井里。南北大街上的小洞天酒店和小广寒电影院成了鬼子逍遥的天堂,珠宝店、杂货行成了他们抢劫好去处。这个时刻四太太莲娜和丫头冰儿已经走出了同祥顺商号,冰儿拿着周立夏给四太太特制的两袋交切糖,跟在莲娜的身后。莲娜不知道鬼子已经进了镇子,她只听见了枪声,她和周立夏说,得回居业堂了,要不老爷又要派人加处找寻。起身时她交给周立夏一个笔记本,让他按原来的路子送出去。 莲娜和冰儿走在街道上才看见满街的人不顾一切地奔跑着,顺着双榴堂往东的街道朝镇子的东门涌去。镇子好像发起了疯,跟任何一个夜晚都不一样,这是她来到居业堂头一次看见这座镇子发了疯,她身边的人在奔跑着,有些老女人在她身边倒了下去,后边的人赶了上来,脚踩在了她们的身上,她们就再也没能爬起来,脚步声混乱地交织在夜色深处,她听见了远处的一声叫喊,四太太,鬼子来了,你站稳了,不要乱跑。冰儿听出了是张得轩的声音,可那声音是那么遥远,隔着那么多的人,莲娜也听见了张得轩的喊声,冰儿领着她朝绕得轩的声音发出的方向奔去,可人山人海,张得轩的声音旋即就消失在人群里了,冰儿根本攥不住张得轩的声音。 莲娜跟着冰儿跑了一阵,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她们从人群里钻出来,在一处被鬼子飞机投下来的炸弹炸毁了的房子边上站稳了。冰儿在喊,大管家,张得轩,张得轩,大管家,我们在这儿。可她们听不到张得轩的回音。冰儿急得蹦起了跳,大管家呀,大管家,你在哪里呀?莲娜喘着粗气宽慰着自己,用不着那么惊慌地奔跑,鬼子来了怕什么呢?鬼子来了为什么要奔跑呢?她看见了除冰儿和她之外的人都在拼命地奔跑时,她让冰儿跟着她从容在夜色里穿越着。突然她发现那些奔跑者已经不存在了时,她想他们都跑到哪儿去了?都跑到镇子东边的深山老林里去了吗?跑到那儿就安全了吗?整条大街上只剩下了她和冰儿,这是镇子里最繁华的商业街,整条街上就她和冰儿在行走着。她想,张得轩哪儿去了?难道他也跟着那些人跑到镇子东边的老林里去了吗?不可能,是老爷让他来寻找自己的,他不敢独自一人跑了。 莲娜这样想着,突然她听到了一阵猛烈的脚步声,这既不是之前听过的混乱的脚步声,也不是张得轩一个人的脚步声,这些脚步声错落有序,突然抵达在了她和冰儿的身边,冰儿早已吓得打起了哆嗦,颤抖着偎缩在莲娜的身旁。这时冰儿突然听见带队的人喊了一声,她听不懂那声音,她回过头来,她看见了夜色里的日本人,手里的枪上悬着尖亮的刺刀,几十个鬼子排列着,一支队伍出现在她的面前,莲娜抱着已经吓软了身子的冰儿,没有了先前的嫉恨,摆出了一副保护冰儿的架势,两眼看着团团围住了她俩的鬼子兵。带队的一个军官模样的鬼子走上前来,在夜色中莲娜看见了这个鬼子头戴着钢盔,正用一双让她感到害怕的眼睛盯看着她和冰儿,然后,军官模样的鬼子一挥手,鬼子们一哄而上架起她俩的手臂,将她俩带走了。 莲娜和冰儿让鬼子带走的那一幕,张得轩是看了个清楚,他趴在中孚东药店的废墟里大气不敢喘一口地盯着街道上的人,他脑间闪过一跃而起去救莲娜和冰儿于危难之中的念头,可满街道的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伊哩哇啦着虎视着四方,让他又转念想过来,这个时刻跳出去无异于以卵击石,还不如等回去禀报老爷想办法解救就是。他想着,手里攥紧了庄老爷给他的那把手枪,悄悄地缩着身子退出了中孚东药店的墙茬子,这时他想起了子弹还在肩膀子里的庄珂,庄老爷还要他去北门外的“红楼”医院请庄继昌来给庄珂治伤。顺北门出去是不行了,西门也成为不可能,鬼子已经占领了镇子西北角的大半边地盘,他想起了三余堂的大园,那儿离东门近,翻过院墙就能跑出去。于是他鼠窜一样地沿双榴堂外边的墙壁,经过四余堂、居业堂往大园跑去。 大园早已关紧了门,他运了口气,一个箭头冲上了墙头,翻身落在了院内,然后跑到了东墙跟,一个筋头窜上了墙头,接着轻轻地落在了镇子外边的麦子地里,他没想到会这样利落,舒了口气就往庄子森的杨树行子跑,杨树行子在镇子的西北角,他担心路上会碰上鬼子,一直小心有加,尽量让脚步声小得不能再小,在离杨树行子不远处,他拐弯向北,很快就来到了“红楼”医院,红楼漆黑一片,他翻过铁门窜进楼里,他知道庄继昌住在三楼北头的一间房里,来到他的房前时,他敲了几敲门,听见没有动静就压低了嗓音喊,庄继昌,我是张得轩,老爷让你过去,带上治、枪伤的家什。他说完后听见屋子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声音,随后门开了,庄继昌说,大管家,你是怎么来的,北门不是让鬼子给占了吗? 天刚亮的时候,庄继昌才将庄珂肩膀子里的子弹取出来,他瞅着庄老爷说,好险呀,再近一点,就打着骨头了。庄老爷听了对庄珂说,你呀,没伤天理,老天爷也不让你残废,等伤好了再想着把中孚东药店建起来。由于没有麻醉药,庄珂咬紧了牙关,还是疼得将大太太给他喝水的一只瓷茶杯给攥碎了,他躺在老爷书房的床上,脸色蜡黄地点着头。庄老爷转身要出门时,又踅回身来说,庄珂呀,在莒州的农工银行现在怎么样了呀?庄珂说,老爷,自莒州城来了鬼子,小商小贩小钱庄小当铺跑到乡下去和迁到沂水城的很多,银行也就不景气起来。庄老爷说,这样也好。庄珂疑惑地看着老爷说,那怎么好?这样可能很安全,不会有鬼子和土匪骚扰,鬼子已经来到大店了,我的那些古董想转到那儿去,暂时躲藏一下。庄珂说,老爷,那儿不行,您想整个莒州城都是鬼子的了,城里哪儿还有安全之处呢? 天亮之后的镇子,早已失却了丁麻子那悠扬的烧鸡叫卖声,每条街道上都是人们在奔跑时丢下的鞋子,那些各式各样的、男人女人的鞋子仿佛迷失了方向,仿佛在大海的波涛之声中漂泊着。毫无疑问,日本人占领了大店镇,北门墙壁上的告示“昭和十三年十二月,日本小仓青部队占领大店”在晨光里更加清晰了,在大街两侧的残垣断壁里冒出的黑烟笼罩着小广寒电影院,小仓青部队就驻扎在这里,小仓青少佐在他选中的二楼房间里刚刚进入睡眠不久,微微的鼾声响起来,在走廊里缭绕着,宣抚官板本三郎走上楼来要见小仓青,被岗哨挡在了楼梯上。他身边睡着的正是四太太莲娜,她与他欢娱了一夜,小仓青倒头睡去了,可她毫无睡意。她伸出胳膊晃了晃小仓青,见他睡得正沉,就穿好了衣服下床,穿好鞋子时,小仓青转过身做了个要抱她的动作,可扑了个空,他敏感地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莲娜。莲娜的脸像花朵一样朝他绽开了几次,小仓青舒服地又睡去了。 昨天晚上,板本将莲娜和冰儿从大街上带走,就径直来到了小广寒电影院,在吊放银幕的木头台子上,小仓青少佐看见了在士兵押送下的莲娜和冰儿,他向前抻出了头,眼睛放着绿光,在电灯光线下,他惊呆了,二十六岁的莲娜让他想起了远在日本的恋人明子,他仿佛看到了爱情的场景,对他来说,莲娜太像明子了,然而他有四年没见到明子了,在这四年的时间里,除了为他的帝国服务之外,他只有在黑夜里去想念他的明子。现在在支那的莒州,他遇到了莲娜,莲娜散发着与明子同样的青春气息,这种气息让他感到似乎又重新回到了与明子小姐约会之中去,所以他瞪大了眼睛去看莲娜,并且决定让莲娜陪伴在他的身边,不让她去做士兵们的慰安妇。 小仓青带上莲娜来到他的房间,莲娜多少有点儿害怕,她不知道这个小仓青是哪支部队的,司令官是谁。她一来到灯光昏暗的房子里,就蜷缩在墙角,她看着小仓青,他的影子一点一点地向她挪过来。在昏暗里她能够感受到他是一名军人,因为即使在昏暗中她仍能看清楚他腰带上系着的那根皮带,上面悬挂着密如蝗虫的子弹。莲娜本能地颤抖起来,他看见这种颤抖,轻声地说,睡吧,睡吧,别害怕。他开始脱衣,皮带和子弹都解了下来,还有装在牛皮套子里的手枪,他让她脱衣,他的中国话半半落落,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她不敢违背他的愿望和决定,因为他的口气既坚决又温和,她背转身去脱衣服,这是她第一次面对他脱衣服,她感到他的手伸了进来,触摸到了她裸露的肩膀。她激灵了一下,转过脸来拿笑来看他,这助长了他胆量,当他弯下腰来吻她的唇时,她感到无论有多大的力量,也无法抵御来自骨头中的那种颤抖。 当小仓青温情地把莲娜抱起来放在铺了乳白色床单的床上时,她舒展开了身体,白嫩的臂膊、颀长的双腿,还有高高圆润的乳房,这一切都让小仓青发疯,他的吻在昏暗的灯光里落在了她的两只润泽的乳头上,然后落在了她的阴部。门窗都合拢着,就在这样一个燥动不安的夜晚,小仓青和莲娜的身体在这种潮湿的散发着莫名气息的房子里轻轻碰撞着。临末了,小仓青嚎叫着在她的身体里拔出来,猛捋几把,一股温热而粘绸的液体喷射了出来,落在了莲娜的肚脐眼和乳头上。她抓住小仓青的手腕不自然地吐出了句日本话,小仓青少佐,我让你保证,第二天赶快将掳来的姑娘、媳妇放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沉浸在高潮里的小仓青听了着实一惊,赶忙下了床,摸起撂在地上的手枪,对准了躺在床上的莲娜说,你,你,你是谁? 太阳升起来时,很快镇子大多家堂号都传出了有女儿、媳妇失踪了的消息,这可不得了,镇子上有一百五十多个堂号,算起来至少有一百个女儿、媳妇失踪。庄老爷知道这个消息后,联想到莲娜和冰儿,她俩到现在还没回来,昨晚张得轩去找也没有结果,他想这一定与日本人有关,他在书房里度步思忖着,看着透过窗棂照过来的一缕缕阳光,脑间闪现出了一个人的形象,虽然他从没与这个人谋过面,他在书桌前坐下来,马上写了封信让张得轩交给鬼子头目小仓青,他在信上说:我是镇子上的大惟主,你们的到来,让我们镇子里失踪了一百多个妇女,你们有责任帮我查找她们的下落。张得轩正为他没有理直气壮地告诉老爷,莲娜和冰儿被鬼子劫持的事而忐忑不安,惟恐让老爷知道了原委,他要吃不了兜着走,这是他第一次对庄老爷的不忠,他不曾一次地发誓这也是最后一次,当他接过庄老爷的信,知道老爷让他去小广寒电影院的鬼子驻地去送,就觉得老爷已经猜测到制造这桩失踪案的真凶是谁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