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1月27日

（一）

   香港很近，从珠海乘船只要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但也很远，就像一个梦，一个永远的梦。

我从深圳罗湖口岸入关，坐上火车到达尖东时，就有梦的感觉。

人很多，很有秩序的上下车、很自然习惯地给老人小孩让座，上车后有的闭目养神、有的静静看书，这一切简简单单却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文明一种素养的气息。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梦。

十六、七岁还在新疆时的一个梦。梦中，一个美丽的大花园，我和许多同龄的男孩女孩在一起，一个个安然、恬静而显得美丽，三三两两相聚、很纯洁很友爱，有的看书，有的画图，有的跳橡皮筋和踢毽子，还有的围在一起小声讨论着什么。所有的人快乐地做着各自不同的事情，脸上挂着满意和幸福的微笑，一切简简单单，却是那样的祥和而美妙，让梦中的我陶醉，一直深深地藏在记忆中，难以忘怀。

想不到，一走进香港我竟感受到那久远的梦中氛围。

梦里还有一个难忘的镜头，一个英俊潇洒的男孩子微笑着向我伸出了手。经不住诱惑的我，跟着他向花园的一角走去，不想，那里有一个直向下去的云梯！他就这样把我带进了凡间，之后，却再也找不到他，看不到他在哪里，从此我离开了那个美丽的花园。

 我想，那花园真的就是天堂。

   后来我终于明白，这男孩子不是别人，就是现今定居香港的加夫。

   一别25年了，他依然那么英俊潇洒么？

    （二）

    这次到香港有两个原因促使，一是11月13日--15日在香港举办太极拳国际邀请赛，老公作为运动员参赛。

    开始不想随行，但想想和老公已冷战一个星期，不如借此机会化解。第二个原因，老公的舅母来电话说，舅舅发烧，并出现尿贮留症状，感到问题严重，我再不方便也得去。

    舅舅今年七十岁了,自八五年第一次在广州见面后至今,我跟舅舅、舅母一直很投缘。看合影，都说我跟舅母很像，像一对母女。因此，他们只要从香港回来，必先跟我们联系，而且常常只跟我们联系，就这样很亲密地来往了近二十年。他要有什么事,我不能不管.

    计划在香港三天，时间安排得很紧张。

    到达香港的当天，是杨式太极拳老师带领参赛的24名众弟子与当地武馆接洽会拳，然后是晚宴。

    晚宴后自由活动时，我和老公在星光大道上漫步。

    香港很美，星光大道更美，海边上灯火辉煌，可以看到对面的维多利亚港，大道中央有像星河一样的灯光，还有众多明星的手印，有成龙，刘德华，林青霞，张漫玉等等。但我心不在焉，想着身边的老公是否真的如他师妹所说，心另有所属？这样一个消息，别说我不相信，所有认识我们的人也不相信。因为在我们的周围，有很多羡慕我们的人。有羡慕他的人说，他前世修了大德，娶了一个好媳妇，既聪明贤慧又会挣钱养家；羡慕我的人说，老公始终如一，对我无微不至，关爱无比，女人最大的幸福不过如此。

    所以，听到他师妹传来的这个消息，很吃惊却并没有立即找老公证实，怀疑消息的可靠性；另一方面，退一万步说，假如是真的，我该怎么办？在没想好之前，不想轻举妄动。

    可无论如何，心情已不能平静，冷战就是这样开始的。

    傍晚时的海风很大，漫步星光大道的人很多，老公怕我冷又怕我走丢了，把衣服给我披上，又牵了我的手。走了一会又问："累吗？要不我们先回宾馆？" 我歪过脸认真仔细地盯着眼角已布满了皱纹的老公，一脸的关心，仔细看，在他的眼仁里有个小小的我。可以看出，老公其实还是原来的老公！ 老公是个好人，而我，是否忽视他太久？

    回到宾馆，我终于问老公："如果你爱上了别人，会怎么样？"

    老公说："我会早死十年！"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他说："我们磨合了二十年，早已习惯了对方的一切，而且，我的身体没有你也不行啊！"

   "可我阻挠不了你爱别人，对吗？只是，你要是真的爱上别人，我担心她不了解你的身体情况，不知调理，你就真的很危险了！"

    老公笑了："你想让我爱上谁？"

   "你想爱谁就爱谁，但一定要告诉我，我得先教会她如何管理你的健康。要不我还真不放心。"

    老公定定地看着我说："我还想看着你老到没牙时的丑样呢，那时怕只有我不嫌弃你了。"

    一时无语，只在心里感动着。 想想一个星期的冷战，不知他有什么感受，现在危机解除了，那消息是真是假再不重要了。

    也许主动权一直掌握在自己手中，为什么不好好把握呢?

  （三）

    早晨6点钟，太极拳运动员们集合去元朗了。老公昨晚一直担心我今天的行动，怕我走丢在香港，找了两张地图，全然不顾我的手提袋鼓鼓囊囊、臃肿肥胖，硬把地图塞进了包里，嘱咐了又嘱咐，最后把漫游手机给了我，说万一走丢了可以及时呼救。

    出门前又问了一句："你今天怎么办？"

    我说："我总能找到舅舅的，你放心，我不是还有个同学在香港吗？实在不行，我会找他的。"老公沉默了一下，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出来。

    其实，我早已没有了加夫的电话，而且，我不再有特别的感觉，甚至想到我们可能会见面时，那曾经有过的激烈心跳也归于平静。25年了，我曾经那么悲痛于我们的分离。

    由于分手，我们各自命运的改变是多么令人意外呵！ 我们不会忘记对方，尽管很多人不让我相信他说过的话："习是我一生中的最爱。"但我相信！我愿意相信一切感觉美好的东西。这会让我的内心充满友爱，感觉这个世界的美好。只要付出就会有回报，这回报应该是我对他的记念，尽管我们早已没有了男女间的情爱，但有一种更坚固的友谊，这让我敢于坦然对丈夫说："他曾是我的初恋"。

    我不打算见他，毕竟很多情感波动只是我的个人体验，必须考虑老公的感受，还要尊重加夫的选择：不能见面，怕失去心中最美丽的记忆。

    初恋的失败会影响人的一生，我不知这句话是从哪里看到的。应该是有影响的，只是如何影响的也许只取决于性格。

    这话说起来就太长太长了。留给以后吧。

   （四）

    舅舅住在沙田，我想起大作家余秋雨一九九二年秋天，曾在沙田住过。 沙田，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一个与他出生地非常相像的地方，因此，余秋雨感觉到"一种某名的力量的提醒，有一些正事要做！借山水风物与历史精魂默默对话，寻找自己在辽阔的时间和空间中的生命坐标，把自己抓住，......"而正是沙田四周的一切驱使他去寻找远年的灵魂！引诱他把早年旅行中已经开始的对话进行下去。

    那么，沙田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给舅舅打电话，告诉他我9点准时从尖东出发，说有点紧张，方向都搞不清，不知能不能找到他。他说："你不要怕也不要着急，慢慢走慢慢看，见到好吃的吃点，好东西想买就买点，有好地方就多看看，香港很值得欣赏。相信你能找到我的。"

    我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找了。

    出门前，向宾馆服务生打听去沙田怎么走。服务生是个形象很好的男青年，他热情地拿出地图，用笔画出我应该走的路线。又用蹩角的普通话告诉我："先找到火车站，火车站不远，但拐弯的地方很多，遇路口多问人。 "

    一路问了很多人，银行的老职员，商店的营业员，警察，路边行人等等。终于找到一个十字路口，问一个中年人火车站怎么走，他指了一条路，我走了大约二十米，他竟追过来说："对不起，你这样走，从这里穿过去会近点，刚才那样走远，我给你指错路了，真对不起！不好意思。"

    我感动了，一声"谢谢"虽然无法向他表达更多的感激，但我记住了香港的好。他们的热情和真诚跟我在大陆某些地方问路的情景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不由得感慨万分。如果老公知道，他还会担心什么呢？

    在陌生的香港，我一个人顺利地找到了火车站。买票时，一个穿着车站服务人员统一服装的女子，主动把我带到自动售票机前，按动电扭，一张到沙田的票卡就送到了我的手上。 从尖沙嘴上火车到达沙田只用了25分钟的时间。

   因为答应舅舅慢慢走慢慢看的，现在才9点55分。于是，我在新世界广场逛了起来，脑子里却想着余秋雨先生住在沙田的哪里？说是在一个山坡上，推开窗出去，一半是绿树织成的山，一半是迷迷蒙蒙的海湾，日夜只与鸟鸣和涛声相伴。于是，我找到公车站，看有没有带"坡"的站名。

    没有一个站名与"坡"有关，倒是看到一个叫"美城苑"的。城，也许越是建在山林的住宅区才越叫"城"？再加个美字，我想多半是靠山近海的吧。于是，我搭乘了去美城苑的公车。 果然，美城苑就在半山坡上。我看到绿的山和迷蒙的海！心里崩崩跳着，活活生出极端的快乐来。不管那余先生是不是住在这里，我从熙熙攘攘的闹市中，找到了这里，一个只有鸟鸣与涛声相伴的地方，这儿有一种旷古的宁静！一个我十分熟悉的环境，是的，曾经在梦中来过！

   我找到半山彼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静静地想着过去，现在和未来。不知坐了多久，忘记了时间和地点，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心在何方。 东北的深山老林，那藏在山沟里的几户人家，那个如世外桃园般的小村庄，是我的出生地么？西北的戈壁沙漠和绿洲中的兵团农场，那是我生长的地方？而这儿，又是哪里？是我做梦的天堂？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丢失了自己吗?是否需要找回自己的生命坐标? 我突然就像从梦中醒来，该走了！

    我又上了公车，胡乱地在一个热闹处下了车，看时间已经11点35分了，拔通了舅舅的电话，他一听我的声音，问，你流浪到哪了？我说，我已流浪到沙田。他又问我具体的位置，我说我不知道，但可以看到一座希尔顿大厦。舅舅大笑起来，说，我就住在这里，你别动，不用十分钟，舅母就会接到你。

   幂幂中，如有神助，我不知道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怎么会如此顺利！而且,我知道我真正应该做点什么了.

   （五）

    舅舅坐在轮椅上，原本高大威猛的香港警官，此刻显得笨拙和无奈。一切行动都要依赖于别人。 曾几何时，他不相信世界有什么力量能让他屈服，从不言败的他此时仍然是不屈的，但这除了让他更加的痛苦外，不得不承认，疾病让他无奈。

   他说，发烧一周，今天似乎退了。他的精神看上去远不如三个月前。他不停地擦汗，烧是退了，但人很虚弱。舅母悄悄告诉我，有尿贮留现象，怕是好不了了。

   "你要早做手术，以免像我这样。"舅舅一见到我，就这样劝诫。声音低沉无力，双手不听使唤，下肢不由自主地抽搐。可想而知，他的自信心因此受到了怎样的打击。

    早在五年前，我这样劝过他："脊神经压迫过久会出现液化坏死，很难恢复，早点手术吧。"直到今年四月，他在轮椅上坐了两年后才做了颈椎减压术，可为时已晚。也许他用切身的体验来劝我会很有说服力。不想，事情轮到自己时，也有了一种倔犟。我只是笑笑，至于做不做手术，我想还有时间考虑。再说，我的病情与他有本质的不同。

    他让我参观他的三室一厅。说实在的，总面积只有60平米左右的三室一厅并无特色，但装修却非同一般。舅舅让我看的正是装修。 装修充分利用了空间和视觉美感，我不懂装修术语，但看到洗衣机藏在厨房里，而厨房就在客厅的一侧，说起来会感到拥挤不堪和不便。可看上去，一切安排的合理而舒适，并不觉得拥挤和不便，真不可思议！舅舅听到我不由自主的赞叹声，得意地说这一切都是他设计的！包括精致的餐台、小巧的碗碟架、刀架和一个立在阳台的花架。"商场买不到的"他指着家里诸如此类的小设计说。

    香港寸土寸金的说法，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家里地方不是很大，但收集了世界各地的特产挂满了客厅一面的墙。这些年，只要他走过的地方，都会有个小小的纪念，包括造型古怪的笔筒和根雕。每个纪念品都有一个国家的一段故事。在客厅的另一面墙壁上我看到两付字贴，装在自制的镜框里。就算我这个书法外行也看得出，这两付字贴绝说不上是书法。像是用排笔写的，硬邦邦的，露出一付硬骨头的架势。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问舅舅，这一定是你写的吧？

    舅舅一阵哈哈大笑："是我写的！上个月写的，我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我敢写出有自己性格的书法来！"这就是舅舅，他的性格就是这么独特。用自己的手创造出自己的精彩来，令生活充满朝气。即使在病中，他还是周游了世界；病重时，他也不甘平庸和寂寞！ 所以，当我们去餐厅吃中饭，他要被轮椅推着、夹菜总也夹不稳时，他压抑的愤怒，只有深深了解他的人才能真正理解。

  （六）

   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能活出自信并不容易，舅舅一直是那么自信，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他还有一种神情，即使坐在轮椅上仍有一股逼人的威严和气势。

    中饭后，和舅舅聊天。他喜欢讲他传奇一般的身世，我也喜欢听，曾产生过想为他写点什么的冲动。还特意安排让儿子也听听，希望对孩子的做人有些帮助。但这次舅舅聊的是他的几处房地产，说要交给我们处理。我的心有点凉，隐隐有交待后事的感觉。

    舅舅让舅母先陪我去看香港那套要卖的房子，再带我去百老汇转转。路上，我向舅母交待了护理注意事项。如果是神经坏死引起的尿贮留，治疗的希望不大，但如果只是手术刺激所产生，过一段时间可以恢复，抗感染是主要的。

   （七）

     我和舅母刚到一个叫"百老汇"的商场门口，舅母的手机响了。听舅母对着电话说："她早到了，正要去买录相机。"又说："你不来吗？现在要回宾馆？"一听就知道是老公的电话。宾馆房间的钥匙在我这里，他这样说我就得赶回去。

    后来听他的队友说，席队（老公是小队长）担心老婆，开幕式一结束就早早回来了，后面名家精彩表演都不看。老公只是笑，我却有点尴尬。 其实，老公的那点心思逃不过我的眼睛。他可以直接打给我的电话，却打给了舅母。想想我提到同学时他俗语又止的神态就不难知道，他怕我正与同学见面呢。

    我偷偷笑了，表面豁达的丈夫心里有个小九九，男人的心理也很微妙啊。 本来就没想见加夫，但如果在大街上遇到，那就真是天意了。会有什么后果不难想象。作为青梅竹马的老同学，让他请我吃顿饭是一定的了，而且，我会狠狠宰他一顿，然后问他：心痛吗？ 呵呵，不见面想象起来十分有趣，可以有无数个见面情景。一旦见面反倒少了趣味。

    人生短暂，能多留一点想象多一份乐趣，岂不是更好？明知道哪个好哪个不好，做起来应该是容易的。 也许我太理智，或者没有了浪漫的激情，更怕无意中伤害两个家庭。记得一个网上的朋友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更喜欢未来！ 过去的事实无法改变，未来却是可以创造的。

    我没有时间进一步欣赏香港，比如香港历史博物馆、艺术馆、太空馆、科学馆、海防博物馆、文化博物馆以及在沙田的赛马场等等。也没有时间更多地照顾舅舅，只能看望和交待一点医疗常识。

    第三天到元朗看太极拳比赛并录相后，就打道回府了。

    现在回忆香港之行，竟完全像在梦中了。只有看到老公太极拳比赛的录像带，才恍然，香港之行是真的。

    也许还会再去，会有一个充分的时间，是否应该有一个故事发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