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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 坟
山圪梁在这里拐个弯,走了,小河沟在这里拐个弯,也走了。 于是就在这里留下一片草滩,平平地铺到远处,乍一眼望去,竟不见边。 于是草滩便有了人家,村庄。村子里的人,便在草滩上忙碌着数不清的日子。也吵,也闹,也打架,也笑,也骂,也喝酒,倒也别有一种说不出的意趣。 只有一个老头例外。 老头不在村里住,自顾在草滩边上起一座院落,全用石头砌成。院里栽一些瓜果梨桃,且是旺盛。每到春夏,一树树绯桃,肥大如女人的奶子,裂开了嘴,笑满一院。老头并不吃,也不卖了换钱,待最后,有娃的家里,便每家总送两个,是个意思。没娃的便只有看了咽口水了。平素绝没有人去偷,有狗。先前也不是没人去过,都被狗咬了回来,后来就再没有人去讨没趣。 老头的狗极多,且极厉害,围定了院子,水泼也不进。 老头话极少,象个哑巴。道上走碰了头,多礼的人尊他是个长辈,打声招呼:“吃了,您?”老头并不答,脸上慈眉善眼做成一个笑,点点头让开路,就算打了招呼。 老头个高,看人走路时常低着头,久了 ,腰身就有些佝偻,仍不失长者风度,面相极善,一脸的皱纹写满慈祥,倒是两只眼睛叫人看了心里发怵,深深地凹陷下去,幽幽如古井,象是藏着什么,让人琢磨不透。 老头做得一手活路极好,泥瓦土木,样样上手。东家犁西家耧坏了,只要说一声,老头就背了家什,不声不响地给修好,然后又不声不响地走开,连声谢都不听,更不吃饭。 “这老头心善啊。”人们便都感激地想。 也有人猜疑: “这老头怪哩。” “许是哑巴?” “不是,有人见过,他跟狗还说话哩。” “哪咋见了人就装闷嘴葫芦?” “谁晓得。许是翻过跟斗过来的?人说,见过大世面的人,心眼都细,处处提防着别人哩。” 想半天,还是猜不透。 久了,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人们忙碌的是日子,尤其日子又不是那么好过,日日得为柴米油盐犯愁,自然也就顾不上老头的事。况且也不见老头有什么稀奇的事,猜疑便也冷了下来。自家的肚子都顾不过来,哪有心思管别人的事? 也有人好奇心重,时时去小院外窥探,又每每被狗咬回来,看不出个四五到六,只知道院子里狗多。 “我数过,整整十九条。” “净瞎说,能有?” “就是,不信你去数。”于是果然有人就去数,一数,果然还就是十九条,条条都有名字。领头的是条雌狗,叫萍儿。萍儿是群狗的娘。 有人便又起疑:“老头奇着哩。他养那么多狗,做什么?” “许是院子里埋着金银财宝?” “许是。要不怎么老头不在村住,非自起一院?” 想想也是,于是就又把老头注意上。 于是有心术不正的人,存了心留意老头的行踪,有几回黄昏,老头在前头走路,后面就有沙沙的声音随着,等回头时,却又不见人影,老头凄然一笑,脸色有些变,摇摇头。 终于友人探听明白,老头白天除了干活,别无什么去处,晚上倒是常常到村子里来,是到一个叫白玉秋的寡妇家去。 前些年世道纷乱,大草滩来来去去过兵,绿茸茸的草滩。生生走出一条路。有一回过兵,白玉秋的爹娘发现不见了闺女,四下里找不见。几年后白玉秋竟从天而降,回到村里。白裤子白鞋,给人穿起了孝。 也是那年,大草滩头上孤零零起了院。 村子里便风言风语,说些猜测和不三不四的话,老头从街里过,便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有一回老头早晨起来,门头竟挂了一只穿破了的鞋。 老头叹口气。去村子了的次数明显少了,但仍然还是去,只是回来得早了,而且每次去,身后都跟着一条狗。 但无论如何,老头和村里的人毕竟还相安无事。谁家东西坏了,依旧唤老头去帮着修理,路上相遇,多礼的人依旧笑眯眯地招呼一声:“吃了?”只是少了以往的“您”字,老头也依旧笑笑,让开路,并不答话。 白天和黑夜依旧在大草滩川流不息,星起星落,日出日没。 但是夜里却变的并不太安宁。有人冒了险,趁老头白天外出,,想翻墙到院子里。有两次老头回家,发现墙头两块石头被扒掉,地上还有撕打的痕迹。狗们见主人回来,呜呜地诉说,老头摸摸狗的脑袋,深深叹口气:“唉,人哪。” 终于,有一天夜里出了事。 老头刚从外面回来,听得院里“扑通”一声,接着就“嘿哟”一声,跟着就响起狗吠,老头霍地起身,端着油灯出来,一个模糊的黑影蜷缩在地上,被群狗围定。 竟是白玉秋的侄子。 油灯下,老头的脸煞白,转身回屋,对狗说道:“萍儿,放他走吧。” 白玉秋的侄子狼狈走开,十天后竟发疯见人就咬。送到城里的医院,说是狂犬病,终于不治,死了。 老头的院落又清净下来。但是人们家里的犁坏了,不再招呼老头来修,而是凑合着`用,实在不行,就花钱再买一块。道上碰见,也不再招呼“吃了”的话,而是装作看不见。村里人记上了仇。 老头心里不是滋味,一次赶集,特意从街上割一斤肉回来,用盘子盛了端到萍儿面前,看着萍儿吃。萍儿却不吃,叼了肉放到两只最小的狗面前。老头鼻子一酸,先自流下泪来。 那年,老头所在的军队同敌人一场恶战,一仗下来,杀得血流成河,一个团就剩下老头一个人,连团长也伸了腿。临死,团长把他叫到面前:“咱一辈子做土匪,这次跟小鬼子拼了命,也值了。别的我不惦记,就把玉秋托付给你。。。。。。” 老头拼了命地点头。 仗打完,老头的右胸受伤,血淌了一地,忍着疼从死尸堆趴出来,又昏倒在路旁。醒来时候,萍儿正伸着绵软的舌头,舔他的伤口。 那时,萍儿还是一只年轻漂亮的母狗,刚刚生下一窝活泼的小崽,却被人生生抢去卖了,萍儿去撵,被打个半死,于是从家里逃了出来。 人与狗从此就相依为命。 萍儿把肉分给众狗,自己仅剩小小一块,这才叼着小口小口吃起来。老头凹陷的眼窝满是浑浊的泪水:“吃吧,吃吧。” 老头流着泪看萍儿吃完,从屋里拿一条绳索,套在萍儿的脖子上。 萍儿不解地摇摇尾,望着老头。老头别过脸,不忍再看。 老头牵着,把萍儿拴在街心的大槐树下,转身就走,萍儿委屈地叫两声,老头走得更快,逃一样地离开。过一会,又急急地返回来,把拴狗的扣子松了松,又急急走了。 村人初时不解,过一会明白过来,老头把狗拴在这里,是交出来随众人处置,也算有个交代。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老头也是迫不得已。 先头没人好意思拿狗出气。 时间长了,有三三两两的孩子开始用小石子扔过来,打在萍儿的身上,萍儿疼得跳着躲闪,后来就不再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任人宰割。 这时便有人想起往日的窝囊,竟受狗的欺负,一齐把气撒在萍儿的身上。于是大人便也假如进来,先是用砖头石块,终不解气,便回家拿锄头。 萍儿在众人的毒打之下,哀哀叫,似在乞求,人们终不肯住手,下手却更狠。 “吊起来,灌水。”有人喊。 水没有灌成,萍儿咬断绳索跑了。也没回大草滩那座孤院。 虽没灌成,总算出一口恶气。见了老头便又有些笑脸,但终不解气。 老头以为从此无事,就又时时去白玉秋的屋里,帮忙干活,完了还坐一会,只是已没有萍儿在后面摇尾跟着。 一次,老头又去白玉秋屋里,晚饭也是在那里吃的,几个青年后生得了消息,急忙围上白家的屋子,准备捉奸拿双。 白玉秋的窗户用雪白毛头纸糊就,豆油灯照着窗户上两个清晰干净的剪影。把耳朵贴在窗棂上,里边的话听得明明白白。 “你敢是真的不喜见我?” “不是,我对团长发过誓,自己说过的话不能不算。” “那个死鬼。” 。。。。。。 “我不同你苟且,你托媒人来,我嫁你,明媒正娶。不损你名声。” “我不是不愿意娶你,我不能对不住团长。” 男的起身要走,女的撒娇:“我不放你。” 男人的身影晃晃:“我也爱见你哩。” 两个剪影越来越近,最后却也没有出现外面人期待的那样。最后女的又说:“这世上除了你,我再没别的亲人了。就你一个知心的。” 男的起身:“我走了。”迈步出门,却不知为啥绊了,咕咚跌在门口。那一夜,老头没回家。 第二天,人们见大槐树下绑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老头。脖子上挂一只破鞋,女的是寡妇,上身衣服撕开了,露一对白白的奶子,在胸前晃,脖子上也挂一破鞋。 过来人看过了,自觉一股快意。 两人在槐树下被绑了一天。 黄昏时,有上年纪的觉得不忍,吩咐几个后生,把女的放了。女的捂着脸回房,再没见出来。 人们自然不会去寻,只是几天后,吃着井里的水渐渐不是个味,才恍然大悟:女人跳了井。 老头晒了一天一夜,蚊叮虫咬,不是个人样。他已不觉得,心里只是麻木。 晚上,一眉弯月怯怯地挂在槐树梢头。昏迷中,老头似觉腿上滚烫,又火辣辣舒服。看时,竟是条狗在啃捆他的绳子。眨一下眼再看,真是狗,是萍儿,已瘦得皮包骨头,浑身的毛一片有一片无,看了让人心酸。 绳子已然咬断,萍儿舔舔老头的手,卧在老头身边,老头干涩的眼中,两道热热的东西 淌下来。用手去抚摸萍儿,婶子还热着,却已死了。 有格外注意老头的人说,老头回到家,给萍儿设了灵堂,守灵三天,不吃不喝,一院的狗围着老头,一声也不吠,竟也不吃不喝。 大草滩多了两座坟,一座是寡妇的,一座是萍儿的。 第七天,老头带了群狗到坟上烧纸,袅袅的纸烟里,老头的皱纹深了许多,眼窝越发凹陷。 老头大病一场。村人总算解恨。也有心善的,怨几个后生歹毒,不该下这样恶手。心里便有些不过意,路上碰到,招呼得热情:“吃了?你哪,身板还硬朗?”增加许多关心问候。老头抬眼瞅瞅,依旧不说话,似乎想做出一个笑,终于还是做不出。也就过去。 也有很多人念起老头往昔的好处,于是谁家的犁坏了,又招呼老头去修,老头依然不声不响地去修,但手已不似从前,走是修不好,于是长吁一口气。 于是一切又都照常,相安无事。 但老头却变了,有一天,有人从院门前过,听见里面卡咔响,从门缝看,却是做棺材。 忽一日,山雨欲来,黑云压滩,霎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上云飞,地上行人,俱都惶惶狼狈奔走。闪电如蛇,在云影里飞舞闪窜,响一声声炸雷。大草滩片时没了人影。 狂风愈大,在大草滩席卷而过,如野狼嗥叫。一个闪电把大草滩照得贼亮。 老头与狗不知何时从院子涌出,来到草滩。初时如演员登场,排成整齐两排,步履一致,狺狺吐着猩红的舌头,尾巴卷曲成圈,极是动人。陡地天空一个炸雷滚过,群狗立即炸营。亢奋。须毛轰地炸起成一个个毛团。眼睛幽幽闪起绿光。在大草滩狂呼奔走。撕打嗥叫。交配。翩跹舞蹈。 老头与群狗一样,眼中陡然闪起神光,撕裂了衣服,鞋也不见,在大草滩嘶喊,满口的白沫横飞。人狗狂舞,声音交杂,伴着闪电滚雷,在大草滩肆虐。 暴风雨过去,孤院的桃树有一棵被雷电劈开,如血一样浓浓的汁液从树里流出。 三天。小院阗无人声。狗也不鸣。有好事者去看个究竟。 两条狗卧在门口,其状如睡。见有人来,嗾地立起。 来人怕极,拔腿便走,狗已扑过来,叼住来人裤腿不放,嘴里呜呜咽咽,来人似明白什么,不再想逃走,岁了狗往里走去,群狗无声地让开一条路。 这才知道,老头已是死了。 老头死得极安详,静静坐在院中桃树下,双目微闭,倒像累了睡了一觉。狗们,一条条围坐四周。 这才看清,院中竟空荡荡,屋中也无甚钱财金帛,全无平日神秘气氛。只一条长长矮炕,老头平日里就与狗同吃睡。 来人转身欲走,被狗拖住不放。于是拍拍狗头:“放开吧,我不是走,是招呼人来料理后事。” 两狗这才放开,群狗感激,一齐长跽,向来人跪倒。 村里人三三两两,来到草滩,为老人换了老衣,入了殓。人死了,多少不愉快,便都化作云烟,只记起老头的好处来。于是也设了灵堂,按俗例排放三天。 狗们围定灵棺,静坐三天,守灵。有人不忍见狗饿着,拿些吃的来喂,狗们看一眼,扭转了头,不吃。 “这狗们义气,亲生子女也不能这样哩。” 村人感叹唏嘘。似悟出什么,又终于说不出个究竟。 出殡那天,群狗竟都挣扎起来,凄然前行,卷尾低低拖着,如拎着的孝丧棒。细细瞅去,眼圈中晶莹润湿,有如眼泪。 “好狗哩,义气。老头不枉一场。” “唉。人哩,狗哩。” “是,人哩,狗哩。” 掘开的坟坑,如一个张大的嘴,贪婪地裂成四方,黄黄的土扬在四周。 白楂木棺材在坑中徐徐落定,群狗围了坟坑齐齐立起,口鼻触地,尾巴高高翘着,腰身如桥一样高高拱起,发一声长啸:“嗥——” 众人都觉森然,脊背上似有条蛇爬上来,凉丝丝地冒出寒气。 开始铲土,往棺上撒去,沙沙如一声冷笑。 圆圆一个坟,象馒头在大草滩沉默,人们散去。狗们却都不动,围定了坟坐着,不动也不走。给吃的,瞅也不瞅一下。 如此数日,狗们竟都饿死,头朝老头死成一个圆环。 村人大奇,纷纷传说,又极感动,于是便殓了狗尸,环葬于老头四周,圆圆成一圈。 坟,便叫狗坟。 转自 情感四十 [818y.xilubb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