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望远镜已让我“垂涎”了几十年。还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和弟弟就知道家里有个父亲打仗用的望远镜了。
父亲参加战争那是在“七七”事变的第二年,当初,父亲才十来岁,是个通信员。从父亲当通信员开始,这个望远镜就始终跟在他身边,他跨着它,在硝烟弥漫的战场寸步不离的跟在指战员后面。后来,父亲当了指战员,这个望远镜就更是没离开过父亲了。
父亲的望远镜是他戎马生涯的一份记录、纪念与骄傲,当然也是他十分珍惜的物品,因此,平时在家,父亲是绝不许我和弟弟随便碰它的。可是,好奇的我和弟弟又总是挡不住它对我们的诱惑,于是,我们就总是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偷偷从柜中取出把玩。
望远镜仔细地被一块红绸裹住,装在一个厚厚的驼色的皮盒中,墨绿色的镜身十分的精致而光滑。望远镜看上去不是很大,弟弟老道的猜测说:这望远镜一定是从日本鬼子手里缴获的。对他的话我没有理由不认可,因为在我的脑海中,打日本鬼子的八年抗战给我的印象太深刻,偶尔听父亲说起当年的战争,也老是说那小日本怎么怎么的。再说,这小巧的望远镜怎么看也都象是出自那小日本的手,一定是我们从小日本那缴获来的战利品。当年的父亲也不知道多少次用着这缴获来的战利品,在我们的战场上运筹帷幄的指挥过多少次胜利的战争,把那小日本鬼子打得落花流水呢!
我和弟弟拿着它最爱做的事就是站在窗前,想象着父亲的样子把望远镜上的皮带套在脖子上,举着它对着窗外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和汽车“扫描”一番了。我们上下左右前前后后转来转去的“捕捉”着一切可以搜索到的东西。透过它,整个空间仿佛都浓缩在我们两只眼睛前。通过它透视过来的任何物件,仿佛都零距离的拉近,只在我们的眼球边运动。而把它翻转过来看,那就又会是另一个景观——它会把身边的东西一下子又推到了好几十米以外,明明站在身边的弟弟在镜中看去,仿佛离我很远很远。我们就这样互相争夺着看着,不厌其烦的惊诧着、陶醉着、欣赏着,于是,那段时间家里其他任何好玩的玩具都被我们甩到了一边。
后来,我上学了,后来,我住校了,再后来,我下放到了农村,这望远镜便渐渐离我远了。
离开了家来到外地,上了学又参加了工作,转眼已是多年,而父亲也早已离开我们多年。随着父亲的离去,随着我年龄的增长,父亲的望远镜也随着日月的消逝在我脑海中日渐模糊,没有那样大的诱惑和奢望,渐渐也被我忘却了。可有一次,我又从心底里对它激发出了深深怀念的情愫,象是思念家人那样深深的思念过它,那是那次单位组织我们去青岛疗养的时候。
那次我去青岛,在青岛呆了一星期后又被组织去大连、蓬莱、威海等地游玩。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们一到威海,大家便争相购买那里的望远镜。看他们那架势我有些弄不明白,于是他们告诉我说,这里的望远镜是最好最便宜最有名的,在海边城市玩没望远镜可不行,不买可就失去机会了。一会儿工夫,我们二十多个人除了我以外便是人手一个了。当时我也曾动了心想买一个,可在瞬间,我突然就想起了父亲的那个望远镜,突然它就勾起了我遥远的回忆。
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家和弟弟抢玩的情景,想起了我和弟弟曾那样望眼欲穿的盼望父母出门,那样享受着望远镜带给我们的快乐。我还想起了那次因为我和弟弟争夺望远镜,结果一个不小心,望远镜掉到了地板上,把地板砸了一个小坑,害我编了半天才谎话才把母亲糊弄过去。我甚至还由此想到了父亲腰上无法取出的那颗子弹,想起文革中父亲所遭受的迫害……
小时和弟弟在一起玩望远镜时,我们终究还都还太小,不会从玩的当中从望远镜中联想到什么更多的东西,只是带着对父亲的崇敬与敬畏,再就是充满喜悦和好奇了。可我却在那番回忆中,在心底里涌起了深深的怀念、感触,还有一丝丝的后悔,突然一种酸酸的东西就涌上了心头,渐渐的就模糊了我的双眼。
世事更新,万物变迁。无论我怎样寻找,怎样回忆,一切都已成了不复存在的往事。如今,眼下,在我的心里,只觉着世上所有的再好的望远镜都是无法与父亲的那个望远镜相比,所有的望远镜都没有父亲的那个望远镜好。我心里就这样想着,放弃了购买转身离去。当途中人人都兴奋的举着望远镜观赏海上的远景并兴奋的赞叹时,我一点都不羡慕不后悔。就这样,父亲的望远镜在我心里陪伴着我游完了所有的景点。
多年又已过去,此番我又已回到上海。一日晚间看电视时,看到了一个有关望远镜的画面,一下重又勾起了我的回忆,于是,马上央求母亲把父亲的望远镜给找了出来,在灯光下我仔细的端详起来。
经过岁月的磨噬,父亲的望远镜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红绸布已不知去向,皮盒子已破烂不堪,而望远镜那通身的绿色也已是班驳点点而不再光滑,好象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在诉说着一个遥远的历史故事。可在我感觉中,这陈旧的望远镜还是让我觉得那样亲切,还是带给我那样的新奇、那样的感慨和感动。望远镜在我的手中,依然也还是那样小,这又让我想起了弟弟的那句话:这望远镜是日本鬼子的。我重又举起了望远镜,一如小时那样站在了窗前,我眺望远处,可外面的景物在它的透视下却是磨磨糊糊的看不真切,不知是天黑的原因还是这望远镜的镜片不如从前了呢?
在我的叹息中,母亲说:“这望远镜可是比你的年龄还要大呢!”
听了母亲的话,思虑了一下我说:“这望远镜何止比我年龄大,或许比父亲的年龄都要大呢!”
听了我的话,母亲默然无语了。
我找出了一块丝巾,仔细的将望远镜包裹起来,然后,又认认真真的将它放进了那皮盒中,我对母亲说:“从今以后,这个望远镜由我保存吧。”
母亲看了看我还是默然无语,可我却看到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和眼角的泪花,我知道,母亲和父亲一样,对这望远镜也是有着极深极深的感情的。
噢,父亲的望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