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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在发生在一九九二年的一段经历。
我一直在想,这老是要想起阿Q 的人一定是一个和阿Q 非常相似的人,至少也是一个特别不自信的人。每 每这样想的时候我就拼命地摇两下头,好象是要甩去这样的念头。但是我从来就没有甩掉这念头,我知道这是 因为我一直就生存在一个不断培养阿Q 们的环境。我虽然暂时离开了那环境,但几十年来的浸淫早就把阿Q 的 种种作派溶入了我的血液之中。 烟,打火机,皮夹。然后就有傞佬拿起我的烟盒上下翻看着,喃喃地说着“长沙牌香烟”?说罢他就掏出一支 闻了闻,点燃,抽了一口,然后掐灭在烟灰缸里。说:“淡,香港没有这样的烟,你在哪买的?”我说是朋友 从大陆过来时带过来的。然后傞佬指了指我腰间的皮带,意思是也要我解下来。好在我是穿的牛崽裤,有不有 皮带无所谓。我将所有应该掏出的东西放到桌上后,傞佬就翻开我的皮夹子,并在一本上逐一记下:港币1273 元,女士照片一张(案犯妻子),等到傞佬将所有的东西清点好并将我的物品装入一个塑料袋里后,就将我关入 一间长约两米,宽约一米五的小房间。房间倒是很洁净,四面墙雪样的白,挨墙有一长条靠椅,倘若有一毛毯 ,今夜就睡这里也不错的。 栅栏里并没有犯人拥在栅栏旁或观看或作渴望自由状。每间牢房差不多有二十来个平方,有的有三两个犯人有 的却是空着的。他们都坐在高约尺许的水泥床上,床上也不知垫着什么,似乎是黑黑的一片,这让我毫没理由 的想起了傞佬们黑色的警服。牢房的一角也是一只似乎熟悉了木制便桶,便桶里散发的臊臭味和顶上发黄的灯 光融到一起,均匀地散布到了牢房的每一寸空间。 虽然这其间的过程也许不能让人坦然,却总以为好过我在乡下当农民时的光景吧,那时候是不知道结果的。 进了牢房才看清了水泥床上的铺垫物是块棕垫,是岁月和汗渍和这发黄的灯光,使这棕垫失去了原来的颜 色。水泥床一端有一个同样是水泥砌就的枕头,高约三寸。我掀开棕垫看看是否有什么异物,比如蟑螂比如臭 虫之类的,还好,没有看见会动的东西。我心中稍安,这块地方暂时就是属于我的了,我是这儿的国王。 的态度中判断出我将要面临的事情有多糟。我思来想去的只是觉得他们似太和气了,这全然不象祖国大陆警察 的作风。他们没有拷我更没有打我,就是在知道我没有身份证并且明白无误知道我是黑市劳工后,态度也一直 很和蔼。也许他们不太熟悉红色的大陆,也许他们逮多了没有多少文化的黑市劳工,突然逮上一个有点文化的 黑市劳工而变得兴奋起来。他们说我在大陆既然揾食容易为什么还要冒这个险?还问我是否懂俄文?我摇摇头 ,说我不喜欢那个国度。有个戴眼镜的傞佬忽然问了一个非常让我脑筋痛的问题,他说大陆人怎么这样傻,要 用大片大片的国土去换俄罗斯人的主义。傞佬说一个民族没有主义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而没有国土这个国家的 人民就会变成第二个犹太人了。我点点头说我也认为这是桩极其亏本的买卖。不过这是毛主席和党中央的事情 ,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是不懂的。 是个小个,但结实,在打开牢门时推了我一把,虽然不至于让我踉跄,但心里却是狠狠地踉跄了一回,并且在 刹那中想起了电影里那些要把牢底坐穿的革命志士。 志士的行为就成了一个血色的幽默了!但我还是试着背诵了陈然的诗。背完后就在心底悚笑!并且自觉有点不 伦不类。我知道,我是不会为了什么主义把牢底坐穿的,所以我也就没有那种凛然之气。 遭遇感到不平,仅仅只是为了想改善自己的贫穷状况而打了一份工,我就成了“罪犯”。但我不承认我是罪犯 。倘若真正要追究起来,就要追究这贫困的制造者,因为我所作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努力改变自身贫穷的状况, 我希望自己的劳动获得更多的尊重也就是说让我的劳动得到应有的报酬,而为了满足这一要求,我就必须逃离 那所谓没有剥削的天堂!我现在一天的收入就有两百多元,而我在大陆一月的工资也不过两百多元。我想作为 人我有摆脱贫困的自由,我应当有这样的选择。但是这一选择被我的国家完全剥夺了,1980年10月26日晚上零 时,香港政府在大陆政府的强烈要求下,不得不宣布:从此时起,所有非法入港者均将被遣送回原地。于是在 十年后我的原本可能合法的行为就成了非法!为了避免傞佬查身份证,我必须尽可能地让自己的作派象一个香 港人,而这主要是走路,对,就是走路,急步走,象抢食,不回头不踱步不东张西望并且把一份旧报纸在手里 捏上十来天,仿佛前面永远有着无穷的诱惑。 2 住呼吸。墙上有一小窗,但窗外感觉不到天空的颜色。太阳哩,忽然就非常想念起太阳来,虽然很多年来一直 被太阳灼伤了灵肉,但能够自由地看着太阳东升西落毕竟可以畅意且从容地感受着死去和新生,终究可以享受 那份旁观者的悠闲。 追问我是在为谁打工时,傞佬还和我的老板和工友说:有人报警,他们是当傞的,不来是不行的,而既然来了 就总得有个交待吧。但是我拒绝回答傞佬的追问,我想我反正是要被抓走的了,我交代了谁是我的老板我也不 会因此得到宽恕。再说我早就与我的老板有了君子之约,倘若出现今天的事情,万万不可将他供了出来。否则 那非法雇佣黑市劳工的罚款起码是十万元以上。 田的,他们大都能说点普通话。傞佬询问我时,他们在一旁打着岔,开着玩笑,说都是同胞,说大陆老百姓的 日子的确难熬,说他们自己当年也是跑过来的,只是比我早来了几年,有个年长的工友还说他的孩子也在当傞 ,他就老是教导他的孩子要善待大陆来的偷渡客。因为他的根就是大陆的。老板本人也掺和在其中说笑着。老 板说这里的老板返深圳去了,说我来了才一天,因为语言不通,只知道我是在天文台工作,至于其他的情况他 们一点也不了解。我则沉默着,任凭傞佬一会儿粤语一会儿硬着舌头说国语,我却只是给他们纯朴如好兵帅克 一样的憨呆状。 。我当时为什么那样清高并嘲笑自己也嘲笑朋友:做个安稳的奴才总比冒着生命危险做个逃奴要好些吧!要不 然我也就断不会有在这肮脏的水泥床上的不眠之夜了。 着腰将一碗稀饭和一个盛着两个馒头的盘子从铁栅栏下面推了进来。 摸摸眼角,似乎一夜没睡的好处是眼角没有秽物。只是吃起早餐时感觉咽下去的还有我对生活的无奈和对现实 的厌恶! 拷上,而是押着我走入昨夜我搜身的房间,那个问我是否懂俄语的戴眼镜的警察从另一间房里走出来,将我的 物件还与我,并说,你身上的钱到得大陆后就会全部被他们没收。我说我知道,我说不论我身上有多少钱都会 被没收,然后让自己的单位或是亲人来交罚款领人,不交罚款就要在那里做苦工,做苦工的状况我也非常清楚 ,有工头,有皮鞭,有对付狗的木棒,有霉米饭,有毒太阳有烂泥有一切让你不想活下去的作践生命作践人权 的酷刑。那个地方叫樟木头。 我伸出手去。一切是那样的和谐,只要你交出自由,只要你驯服,这个世界就不乏宁静与祥和。 吧,这一千多元对于我们大陆同胞可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了。 傞佬说:你是这样吧,你在进入维多利亚监狱前,你身上的所有物件仍旧要交出来的,到时你可以拜托那里的 傞人帮你办办就行了。傞佬称呼自己的同仁时不称傞佬而称傞人。 港打这份黑工,却是因为我的父母亲是国民党员,文革后就被单位开除一直没有工作,家境之不堪实在是你们 香港同胞难以想象的。 民穷一生之力也许都购不起一台好点的电视机”。 生疏外,就是有些惨然了,因为我还想起了人生的无常。然后我又扭着身从裤兜里掏出皮夹子,将所有的港币 掏出来放在桌上。然后向眼镜傞佬点了点头,说: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但我会将这种回报给予其他需要 帮助的人。 站,马上帮你交清罚款,因为那边的傞人如果没有从你身上获得一点油水,你就可能会受到特殊照顾。” 进入维多利亚监狱后,我就被摘了手铐,并且获得了一个新的名字:5321。不过傞佬将这四字读成“唔衫 夷讶”。尽管我大致能听懂广东话了,但第一次将这四个数字与自己联系起来,仍觉生疏。所以当傞佬叫唤了 几次后我才反应过来,我才知道从此以后我就要忘记了我的真名,我从此就是“唔衫夷讶”。 我想这真是一个新玩艺,好象在国内的电视电影里没有见过这玩法,倒是老外的电视电影里见得多。于是我仿 照老外的作派,将牌子横在胸前。 女人少,女人都还年轻,外貌也还养眼。她们并没有扎堆,神态倒也不是特别慌张,象是我的女同事们在听报 告时等待散会的那种表情,有些慵倦也有些焦虑或是不安。一个傞佬坐在大门口,一个傞佬坐在这一排排长条 椅对面的一侧,我有点心旷神怡的看着他清点我们每一个人留下的的物件。这个年轻的傞佬在看见我女人的照 片时问道:这是谁?我说是我老婆。傞佬看看我再看看照片,说:你老婆又年轻又漂亮。我在心里笑。虽然我 其实明白我老婆并不漂亮,只不过她特别上相而已,但我仍旧在心里悄悄地乐着。 毛的更见实效的著作--但那是什么著作哩?我不知道,可能这香港还有一本<为犯人服务>著作吧。要不我 可真是解释不了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不管我怎样想,我毕竟亲自感受了这儿的人权与公理,我非常高兴在这 个有着人权与公理的社会里,强者的工作并不仅仅只是为弱者锻造锁链。 自福建,有的是来自江西,有的是来自广西,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并且各自留下了地址(我随身的笔与电话簿 无须上交,这时派上了大用场)。 的牢友们的真诚。但是我在回到大陆后,我只是拜访了一个老乡。一个给予了我很多帮助的老乡。 既会广东话又会普通话,所以就被傞佬派来做杂务,即为我们发放在牢中的一些日用品,如洗漱用品等等。 ,我说你是CZ人?他说是的。 。他说拿了,牢里这东西难得。我不好多说什么,因为后面还排着很长的队伍哩。我重回坐位时,立即就与我 新结识的朋友分享了我的意外的收获。当我与新结识的朋友抽着烟时,我无意中瞥见小个的眼神有些痛苦。我 后来才明白,这包烟是傞佬给他每天工作的劳务补贴。他省着自己不抽却不料我如此打发了他的好意。再说在 牢中是不能这样一人一支的抽烟的,在牢中抽烟是只能一人一口的抽,即每只支烟都要经过十多张嘴,这才叫 抽烟。不过这是常情,因为我后来发现了有的牢友能够一口气将一支烟烧去一半,而有的却只是微微的瘪瘪腮 。 并不是一件特别恐怖的事情啊。从填表到填完表后按手印,接待我们的女傞佬都很和气。填表没有什么难的, 反正在家每年都要填上几大张,而且这表也较家中简单,没有成份栏没有政治面貌栏,也不要求你写什么爱国 爱党爱人民爱什么主义之类,三下五除二就完了,到了按手印就麻烦些。要十个手指全都按上,因为从未干过 这活儿,有时还得让傞佬捉着自己的指头在纸上滚着圈儿。幸好这傞佬是个女的(香港警察的内务工作大都是 女的),手势很是温柔,并且帮助大陆同胞按手印可能已经很有心得了,她转动起别人的手指来比转动自己的 手指似乎还要灵活。按完手印后她问我左手大拇指为什么那样多的伤痕,我说因为下乡时老喜欢用刀破竹子织 篾器玩儿,这手就成这样了。 越来越霉。后来大抵是开了窍,懂得还要继续往南。似乎便应了妈妈的话。就是不幸被傞佬逮了也没有遇到什 么不开心的事情。这有些违反常情。 这样比喻无法让人认同。待我此际回忆起这张脸时我眼前最先泛上来的也还是“刀”! 条有脚的长虫,人的躯干构成了长虫的身子,人的脚就幻化成了这长虫的细细的足。我们缓缓地爬过刀条脸和 过磅的傞佬旁边。除了过磅的傞佬报出的体重数字外,就只有这长虫的足在移动中发出的“沙沙”之声。 我们在那里依次过磅(我后来知道过磅的原因是香港政府要证明你在离去时你的体重没有减轻,如果你的体重 减轻了你可以投诉监狱犯有虐待罪)。 见她在上磅秤前将手里的茶杯放在刀条脸的桌子角上,过完称后拿下杯子就走了。轮到我后我便如法泡制,但 我的杯子立即被刀条脸一掌扫到地上。一声清脆的“当啷”声后,地上就留下一些破碎磁片。然后就是一句凶 狠地广式操娘话。 头似的瞄着我的狗打架,虽然在我的生涯中并非全无武斗事件,但那全是在不知天高地厚抑或心态也似狗的年 龄。而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明白,即使香港是一个比较民主的社会,我也不想就这点事儿来点纷纭并藉此证 明自己点什么,我觉得我是什么只要我自己心里清楚就行,所以我就非常坦然的从磅秤上走下来,直接走到那 滚到一边的我的杯子旁,我弯腰将它拣了起来。我至始至终没有再瞧那张丑脸。 陷。我想我和他都生在了一个错误的地方,如果我与刀条脸换个地方,我想他一定会发达我也一定发达。我之 所以会发达是因为我不嫖不赌,按照工友们的说法,一个香港的装修佬,只要不嫖不赌,只要他老婆不象老母 猪样为他生下一串儿女,那么这个地球上就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至于刀条脸为什么会发达,则是因为大陆的 发达者几乎都是在性格上有着严重缺陷者--他们都与刀条脸一样,老是忘了给予权力范围内的人以仁慈,并 且看见美丽的女人他们的眼神都与刀条脸一样,勇敢而且粘乎。 从来没有反抗他们。你要反抗的话他们就安你一个袭警的罪名,他们一样打人。我说你挨过打吗?小个说打过 的。小个说他因为拒捕,就被傞佬打伤了,伤了一个脾,后来在医院里割了。
这是另一种式样的但也许更“专业”的牢房,这牢房有两层楼,环型的,站在楼下或是站在楼上可以看 清整个牢房的动静。 墙上是张大小约尺许的铁窗,铁栏杆呈井状,格子可以容一只拳头出入,贴着脸向外看去,似乎是条街,但因 窗太小且高,看不见下面是否有店铺。床上垫着草席,一张失去了原有颜色的毛毯。我掀开草席,看见床板上 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内容全是介绍自己的状况的:居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介绍完毕后,主人都写上了祝 福的话:后来的牢友,祝你开心!有的还善意的邀集你:如果愿意,请到我家来做客。我数了数,在这张床上 留了言的牢友有七十八个人。但是这些留言大都忘了写日期,我掏出笔来也准备写点什么,想了想就作罢了。 我搁下笔的时候想,我还不到四十岁,但心态却似乎已经有些老了! 来的真的拜访了他的牢友成为朋友。我不吭声,我想要交朋友就这同牢房的四个人就可以成为朋友了,何苦如 此多情来哉! 正站在尿桶旁,一阵“哗哗”声后,房间里的尿臊味就与他的善良一道向我们扑来。居我对面的是个广东人, 恨恨地斥责他:先就告诉你了,叫你顺着尿桶边撒,你怎么就这么欠缺公德! 兜不了。 的,有的是在路上被抓的,不过大家都说并没有受过傞佬的虐待,于是我们一致认为,傞佬一般不会对老老实 实打工的人动手,他们只对那些“提包”的人下毒手。 女做掩护,一男下手。他说他是半年前在铜锣湾被CID(便衣警察)当场发现了,那一男一女没有事,他自己 在拼命逃跑时被逮住了。小个老乡说,没有办法,人矮脚短,怎么也跑不赢CID。 闻,并不知道还会发生小个老乡这样的不幸。他们也曾劝我入行,说我外表看上去怎么也不象个做坏事的,做 做掩护并不要我动手“提包”,安全而且所得绝对按平均分配。我说我倒没有觉得你们是在做坏事,我说你们 不过是象某些的革命者一样,将别人的财产重新分配罢了。只是我这人胆小,虽然渴望把别人的财产革到自己 名下来,但风险太大,一到那场合浑身就筛糠样抖得厉害,一定会坏了你们的事。 个广东的牢友说,准备睡觉,给熄灯信号了。 未来原本是不管你在什么状态下都无法预料的!于是心结顿解,于是这一夜便睡得很沉。 有澡堂有厕所有几十张长条桌,每张长条桌都围着一圈长凳,大厅的中间还有一张半新半旧的乒乓球台。整个 大厅可以容纳两百多人。 得比较准,所以我在香港单独吃饭时决不换口味),却也有时令蔬菜炒点瘦肉什么的,而且每餐饭后都有一个 桔子或是苹果,水果大小不一,手快的总是逮大的。这里没有孔融,中国有很多的帝王,但孔融却只有一个。 ,说你要抽烟时自己多抽几口是可以的,但抽过之后你就得把烟给你旁边的牢友,这样一个个的传下去,切忌 自己独享。我唯唯,我说我们当知青时也是这样抽过烟的。我并且告诉老乡,说我们那一批全是成份不好的, 父母都被党开除工职没有收入了,所以我们那里的大多数知青就断了经济支援。我说虽然党和毛主席比父母还 亲,但他们有着几亿这样的儿女,大概照顾不过来,所以我们别说抽烟,就连饭也是长期吃不饱的。 况并且知道香港人“傻”,在酒楼在商店在机场常常将搁有上万现金的提包随手放在身边,有时还离身去做点 别的什么,极好下手,所以他就和湖南的同学逃到香港来了。老乡说搞了点钱,但身体打伤了,什么钱都补不 回来。 有罪就行了,这样可能罚你点钱,上庭的第二天最多第三天你就会被送出境了。 人在做着深呼吸,把那直直的一缕烟做成弯曲状了。 星期天了,因为只有星期天的沙田马场才在白天赛马。那个在电视<偏向虎山行>中饰演武状员的演员正在作 讲解,他的声音象是在放鞭炮,是那种一阵小响后便惊雷般暴响一声的鞭炮。我后来才看明白这种声频突然变 高的原因是头马被超过的时候,“武状员”的惊咋之声!至于惊咋什么内容,因为语速实在太快,我一点也没 有听明白。那抽烟的傞佬定比我看得明白,因为他偶尔会很响的拍一下巴掌,正好与“武状员”的惊咋声作着 呼应。 靠过来。 米,没有犯过事,就可以做傞佬,进去的底薪就是八千元,还不算各种补贴哩。他们不赌那钱怎么花得完! 就把眼睛闭上了,两腮同时狠狠地往里陷去,两腮渐渐成深坑状时,香烟也渐渐地没了。香烟没了的时候,这 人说:不能坏了规矩,传出去的烟是泼出去的水,不能回头的。 一口吞掉半支烟气懵了。 起人的。另外这人一口抽掉半支香烟,看似没有违规,但他的心是违了规的。所以大家也恨他。 并将大家驱散了开来。
兜里还有烟但我竟没有将烟贡献出来。我想我必须解脱自己,我面临的并且必须承受的束缚已经太多太多,我 不能愚蠢到再把自己束缚在尼古丁的桎梏之中。于是我决定戒烟。我成功了,戒了烟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这样的 嘈杂之声。 消失了。我开始平静地对待我在牢中的生活,每天六点半钟起床,洗漱完毕,便排着队来到大厅,吃早餐,闲 聊,上午下午各到外面放一次风,放风的地方有一个篮球场,有单杠和双杠,也有露天的乒乓球台,供我们活 动。到了晚上八点多钟我们又排着队回到各自的牢房。 美女的小伙子,一个高大威猛的黑人,一个英俊得让我自惭形秽的三十多岁的孟加拉国人。 多少会点粤语)。我偶尔与他对视过几眼,后来彼此脸上就都露一个浅浅的笑。我想那广东牢友为什么与黑人 聊天而不与孟加拉国人聊天(孟加拉国人也是说英语),是因为黑人外形平平让人不感到压抑么?是因为这孟 加拉国人那无可挑剔的面容而感到自卑么?我不知道,但我确实感动于孟加拉国人的帅气。人怎么能长成这样 哩?作为中国人,你也许幸运得可以把鼻梁把嘴唇下角和脸形长得无可挑剔,但是你的眼睛,永远不能象阿拉 伯(孟加拉国不属阿拉伯联盟,但人种颇似阿拉伯人)兄弟样,那样深湛明亮。我每每想起他的眼睛,我就联 想起那陪伴了我很多日子的调景岭的海湾,是夜的海湾,是夜的含着一汪明月的寂静无声的海湾。 象颇似一颗石子被掷入了池中,只是那一圈圈的由人们聚集成的波纹是永不散去的。 你无法再看到他的面容,但是在一片嘶哑声里却有一个尖尖的声音(实话实说:漂亮小伙的声音绝不动人,颇 似顽皮少年捏着喉咙发出的太监们的嗓音)从人丛中逸出,有奶香,于是就又有了深呼吸。 上了外国人,并且与外国人同房。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外国人一直未发现他的“妻”是百分之百的男人。当时 不解女事,被蒙了。后来有了女人,就知道这描写非常的缺乏说服力。我猜想要么就是“美色”具有不受性别 限制的魅力,这老外装傻冒了。另外那些老外历来就多同性恋者,老外也许正怀得其所哉之幸哩!现如今亲眼 目睹了这少年的美丽,和被这份美丽迷倒的众牢友们,我就发觉自己对那些同性恋者多了一份理解与同情。 。我看他左右拉球的纯熟状态就准备也陪他玩玩。在这之前我是不玩的,因为牢友的水平实在太差,玩起来也 没有意思,现在看到这老者把牢友们一个个杀得没了脾气,就从那不服输的一口吞食半支烟的牢友手里要过球 拍,我说让我来试试吧。 们渐渐聚了过来,那黑人与那孟加拉国人也聚过来了。大家要我们打几局,分个输赢。 一年可以天天玩这东西。第二局也输了,不过情形不太惨,打了个二十一比二十三。 ,再打也是输。我说罢就坐到孟加拉国人的旁边,我吸了一口烟,然后递给他,他笑笑,摆摆手。意思是不会 吸烟。我准备再吸上一口时,我耳边立即响起了那熟悉了的乞讨声:牢友,吧一口烟吧,牢友,吧一口烟吧。 ,瘪着腮吧了一口,就一口,然后就将烟转给了旁边的牢友。 视机,美丽少年,乒乓球台和我的周围。我的身旁有一圈人是得益于小个老乡提供给我的香烟。我们这儿并不 喧哗,喧哗的是美丽少年那里,他们那里人最多笑声也最浪,一波一波在大厅里回旋。这种喧哗自然就影响了 看电视的牢友们,于是电视机的声音被不断调大。等到傞佬站起来吼叫几声,那喧哗声就会息一息,但过会儿 那声浪就又鼓舞起来。 友,我当时也打了个电话给老板,告诉他我被关在什么地方。 禅是:我们男孩子。老板每每这样说的时候我就象耳朵里和嘴里都塞満了苍蝇。因为我从二十四岁嘴上开始长 胡子的时候起就不再把自己与“伢子”等同起来。 他交给我一个包裹,说这是从我的老乡九哥那里帮我取来的换洗衣服,并说他还带了一条中华烟,但是傞佬不 准带进来,所以他就只能兜一包在身上(自己抽带一两包在监狱是允许的)。然后老板抽他的万宝路,我抽我 的中华烟,我们彼此都不抽对方的烟,他嫌我的烟淡出鸟来我嫌他的烟呛坏咽喉。 续费。然后我告诉老板,说我出境那天你得到樟木头去帮我交罚款。要不然我在那里呆得几天只怕小命都不保 了。老板听我这样说就把脸上那诡异的笑容放了开来。他说:到了那天我不去了,会有人帮你交罚款的。我有 点莫名其妙,问道你不帮我交谁还帮我交啊? 连手都没有牵过哩。 了我也不会见她的。老板说为什么?我说我在调景岭做苦工的所有狼狈象几乎都被她撞见过,我不能再让她见 我坐监时这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了。你记住了,千万要她别来。我一定不出来见她的! 的身份写邀请信,让你来香港,这样你再打工被抓就要少去一些麻烦。我不太明白这麻烦将如何个少法,但傞 佬已经进来催我回牢房了。 。我环顾一下周围,电视机也关了,似乎那美丽少年也不见了。我找到广东牢友,他告诉我说,有两个牢友打 赌,看谁敢吻一下那美丽少年。他们决定打乒乓球定胜负,谁输了谁就去吻。结果输了的不敢去吻。两人就吵 了起来,渐渐地就手脚并用了。
境的确不佳,再说老板说话顶真,他说了不去樟木头就不会去,那么就只有让她去樟木头替我交罚款了。所以 我不能让她在短短的时间内为我耽误几天时间。但是这些想法全只是在我心里,我打电话让她不来时我找了个 很好的理由,我说我们因为很快就会被送出境,在监狱里时间短,所以监狱里规定每个人只准被探监一回。她 来了也是白来。临末了我还开了一句玩笑,说樟木头的男人都留有很长的胡子,她问为什么,我说那里的太阳 特别厉害,如果不用胡子遮挡住太阳,那就没有人敢笑,因为一张嘴满口白牙马上就全变黑牙了?她笑了,她 的柔柔的笑声在我的心中幻化成一首熟悉的歌:党的光辉照我心…… 了。我的身边的牢友多了起来,我想这得归功于中华牌香烟那种仿佛穿筋透骨的芳香。于是我常常感到一些友 善的眼神和一些过火的殷勤,这主要表现在对我的球艺的赞叹上;比如我不能说乒乓球,我只要流露出一点这 样的愿望,那正在打球的牢友就会把球拍让给我要我露一手,我也不能说饭后的桔子或是梨子好吃,我一说就 可能有牢友说他不喜欢正好让给我。我知道这全都是中华牌香烟的作用,这力量在古时候就会起到巢和火的作 用在现代就会起到枪的作用,你将被拥戴成王!于是我就很有了些飘飘然的感觉,并且很自然的就把那进了一 次城的阿Q与我到接待室去了一回的事联想起来,只是傞佬们并未有要成为赵太爷的感觉,他们的喊叫声里依 然含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在这里了,你们今天晚上会睡在荔枝角的一个收押所里,那里条件没有这里好,和你在将军澳警署差不多。受 完审判后你们再又回到这里来. ,我还有什么地方是不能习惯的哩! ,一样的水泥床,一样的黑色的粗大的铁栅栏,饭也是从铁栅栏下面推了进来。因为与孟加拉国牢友语言不通 ,我们之间只是用眼睛作些交流。当我把铁栅栏下面的饭递给他时,他也只是向我笑笑。倒是我与广东牢友聊 天时,隔壁有个人找我问起话来了: 我的老乡,住在解放四村。天!解放四村就在我家附近,不足三里路。 大陆了去他老婆家作客。 里并不全是我熟悉的牢友,最为惹眼的是两个纹身的年轻人,现在想起这两人我老想起香港的一个姓陈的外表 不怎么样的大明星,对,这些人就他那个味儿,外表不俊朗却透着股子横蛮。我们这一拨人自然的都靠一边墙 ,墙很白净,我竖起大拇指看看长长了的指甲,忽然想起自己曾经练过阵子指书,于是我就在墙上准备写陈然 的诗:我刚开始划,就有一只手掌轻轻在我肩上一拍,我回头一看,是那孟加拉国兄弟,他向我笑,非常友善 的笑,并摆手。我的脸立即就红了。 的心曲了,并不顾这心曲是否污了他人的眼睛和心灵。 ,并没有加以阻止。但我却是从他的这一瞥中看出了他的无奈与困惑,因为他会因此会向我投来问询的眼神, 偶尔还会把双掌由里向外一摊。 ,几分钟就了结一个?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我们是否可以根据德国人不轰炸牛津、剑桥大学的行为就认定德国人发动的战争是一 场仁慈的战争?对,这点正好点到了那英国法官的痛处,让他去反思反思他们在二次大战中的狼狈,让他别老 在咱们贫穷落后的大陆同胞这里趾高气扬!不过我知道我说不过人家,人家可不是什么共产主义者,要红就得 连祖宗八代都必须红,而要黑却只须一个污点就完全有可能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他会据实说他们的确从德国 人不轰炸牛津与剑桥的行径中看到了仁慈,正如从你违背香港劳工法的行为中可以断定你有罪!是啊,党和毛 主席早就告诉我们了,他们都是反动的唯心主义者,他们永远只会孤立静止地看问题。虽然我可以用辩证唯物 论的全面、发展和联系的方法把自己解脱得干干净净,但这法官还和权力站在一起呢! 的一切,总结出这样一个道理:别把思想当作食粮,思想充其量也只是一件迷人的衣裳。 边还有一些显然是来旁听的香港人。这种安排让我的心情宽慰了些,并且我也有了打量整个法庭的闲心。 外。案台下面坐着的四五个人却都象香港人,他们都中规中矩的坐在写字台前,有的在翻着文件有的在写字, 我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在案台旁也就是最靠近法官的地方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这人是翻译。他首先 问我是哪里人,然后问我能否听懂普通话,当我一一告诉他后,他就回头与法官用英语说着什么了。我知道这 下审判真的开始了。我心里有点紧张,我在权衡我当取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是小个老乡似的还是我自己似的? 我这样选择后我是否会有一个更好的结局? 女人,他会把一件原本十分简单的事情也弄得很复杂。 我吧。小个老乡说我全家都到深圳来了,我在那里只有几个同学了,你要回了家你就去我同学家,把我的情况 向他们说说就行了。 在我身后的孟加拉国兄弟在向着我微笑,我知道,这可能是他们的国度用来催促人的方式吧。 告诉我吧。我今天就是把他的电话打爆也要帮你打通,因为樟木头的时间是天上的时间,一天要等于外面一年 。 去看看他的同学,我说在这里你还要待上个把月,在这段时间里要注意自己身体,别老坐着,要多走动,象那 个华子良一样;别把身体坐虚了。小个老乡被我说得眼睛都湿润了,只是朝我摆摆手就别过头去。我埋下头, 其实我心里也挺沉重的,我担心小个老乡的电话如果没有打通……我的眼前幻化出无数的无产阶级专政的硕大 无朋的拳头! 换你们自家的手铑了,不过你们自家的手铑没有我们的手铑这样舒服罗。 用担心被没收而在身上多放点钱,我就可以自己交了罚款自己走出樟木头!但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太熟 悉我们“自家”人的“规则”;因此我内心深处就有着一种莫名的恐惧。而这种恐惧竟然让我怀念起这将要离 开的维多利亚监狱了。我知道这很荒唐,但我更知道如果这儿的空间不是这样狭小,有这种眷恋之情的就不止 我一个人了吧。 2004年9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