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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战斗是在半夜里打响的。那是新海县解放前最后一次恶仗。 当时正值平津战役后期,攻陷天津之后。我东北野战军2、7、8、9、12纵自入关来,沿唐山、芦台一线挥戈南下,奉令隔断津(天津)、塘(塘沽)、唐(唐山)之敌。由7纵司令员邓华,政委吴富善统一指挥2、7、9三个纵队10个师进击歼灭塘沽守敌。12纵与特种兵部队其后也进入歼敌包围圈。1948年12月26日东北野战军司令林彪遣刘亚楼政委亲临塘沽前线督战。守敌第十七兵团司令候镜如见天津失守,大势已去,天津溃部和自己的部队被重重包围,上有重重围兵,下有茫茫大海,为保存实力,下令所属5个师乘船南撤。87军军长段云率部5万余人自塘沽海口仓惶出逃。我12纵紧紧咬住了其尾部3400余敌人,在追歼战斗中,其中有一支近千人的残部在围追堵截中未能抵达海口登船,如惊弓之鸟沿海岸南下蹿至新海县境,与我冀中八分区渤海支队遭遇。 那一仗打的邪虎,枪声炒豆子般响了半宵。三班长张二挠那杆三八大盖枪栓都打得烫手拉不开,他先后拉下裤子朝枪栓撒了两泡尿降温,尿上去滋滋地冒出尿臊气。仗打完,敌我双方尸横遍野。张二挠一班人马没剩几个,他除去左耳朵被子弹削掉半个还算落了个囫囵。 天麻麻亮时,枪声平息了。清理战场时,张二挠瞅空溜进一条干涸的壕沟里拉屎,一下沟差点踩在一具蜷伏着的敌尸上,他狠啐一口,走开一段蹲下来。屎刚拉半截,那头的死尸突然跳起来,顺沟就跑。 " 咳……站住!" 张二挠把拉了半截的屎憋了回去,拉上裤子,抄过立在沟边的三八大盖,顺沟筒子"叭"的开了一枪,那家伙像只惊起的兔子,连蹦带跳转过了沟弯。 "日你老娘,还敢跑。"张二挠端枪就追。 追出一里多远,那家伙出了沟头钻进了一方圆百里的芦苇洼。 张二挠像只猎狗,拨开密匝匝的苇丛,瞄着前面猎物的影子穷追不舍,边追边昂奋地喊叫:"站住!你跑不了啦!"追击者本身就是一种荣耀,望着狼狈逃蹿的那个身影,他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理上的快感。 追着追着,他的这种快感就被恼怒和无奈替代了。眼看到了晌午,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是几十米,他简直难以相信眼前的那个蹦跳蹿动的身影,任凭他拼尽全力,还是可望而不可及。这时他已经又饿又渴又累,快要跑不动了。好几次,他想站住瞄准那家伙的后背把他打死,但他没有。他耽心浓密的芦苇挡住他的视线打不准反而贻误了追上他的时机,最主要的是他不甘心。就算一枪把他打死,那算什么,无可奈何,那叫栽了面子,追了这么久,追不上一个国民党兵,只能在人家的背后开枪?不行!那叫打黑枪,我张二挠决不干那事,不能把面子栽在一个国民党兵的手里! 他再次鼓起勇气,追。追上后会怎样?把他打死?或者被他打死?死不了,他有没有气力把他逮住,有没有气力把他押回来?管他呢,他只想证明:我能追上他,一定能,哪怕追上后死在他的枪口下,也要证明——我一个共产党的兵能够追上一个国民党的兵! 苇洼深处,地下是一尺多深的烂泥,张二挠机械地倒动着双脚。极度的劳累使人的神经除那双脚外以不能再支配别的活动,连脑子里也成了一片空白。看得出,那家伙也一样,喝醉了似的踉踉跄跄地向前挪动。 终于,两人一前一后几乎同时瘫倒了。趴伏在柔软的烂泥里,张二挠觉得自己的灵魂正慢慢移出躯壳,飘飘乎乎,愈远愈高,浑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的感觉。完了,我一定是要死了,如果活活的累死就是这么一种美妙的感觉,真也不错呀。他呢,他现在会是怎样的感觉呢?他是什么样的呢?胖的、瘦的?圆脸、方脸?真想见见他长得什么样。他的灵魂突然被这个强烈的愿望拉了回来。他望了望前面那个泥污的身影,滚动了一下喉结,焦渴使得他嗓子眼干痛难忍,早已没有了唾液。他俯下头,喝了一口苇丛中的污水,一股腥臭的味道冲得他干呕了起来。他强压下呕吐,又喝了一口,恶心的感受终于压住了干渴。他强打起了一些精神,想道:我一定要见见他,见见那个有着如此毅力的家伙,然后死而无憾。 他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激动得心头发颤,哆嗦着伸出双手抓住苇根,用力往前爬去。一步、两步,还有几步远时,前边那人竟也奋力地向前蠕动起来,两人身后拖出一道泥沟。每爬一步,他们都要停下来喘息一下。在一次停歇的时候,张二挠看见前面的泥沟里有丝丝缕缕的血迹。他受伤了?一定伤得不轻。其实他自己的鞋早就跑掉,脚掌被尖利的苇根扎得稀烂,一道道血流从糊满泥污的脚掌上拱出来,只是早已感觉不出了痛疼。 他听到了前面粗重的喘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别……别……爬了。"他对着前面说。 "我……再爬……爬两步吧。"前面那人呻吟着回答。 张二挠听到了他的声音,不知怎么,他竟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就如同听到一个久未谋面的亲人的声音。 "唉,你再爬……爬两步,我……就得再……再追两步。"他似自言自语,又似对着前面说着,使出最后的气力又往前爬。 他俩越爬越慢,越爬越慢,到了最后,每爬一步,都要张着嘴,像狗一样地大喘一会儿气。张二挠真是后悔了,后悔为了这么一个敌兵追到这片该死的苇洼里来。就让他跑掉算了,在枪子儿横飞的战场上捡条活命够不容易的了,谁都是爹生母养,枪炮对杀时,你死我活,仗打完了,命就是宝贵的了。再说,他跑了,谁也没有看见。 可是,都追到了这份上,后悔也没有用了,那就要必须有个结果了。在这个时候,敌我的关系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他,两个人都要有一个最后的交待,要有一个证明,或者说,必须的是要有一个会面。 前面有一处坡塄,敌兵竭力地翻了过去,不见了。 在坡塄前,张二挠想了想,拉下背上的枪。就在翻过坡塄的瞬间,他终于看清了他的对手——他——竟然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他到底是爬不动了,卡宾枪的枪口对准他,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突出在一张娃娃脸上…… 三八大盖和美式卡宾枪的枪口同时指在了双方的脑门上…… 两个人对视着。娃娃脸望着他因为极度的疲累而哆嗦不已的握枪的双手,他则看到了那张娃娃脸赤裸的双脚上,一根尖利的枯苇穿透了左脚掌,断裂的苇根狰狞地插在了那只被鲜血和泥污糊住的脚面上。 不知道过了有多长时间—— "哒哒哒!" "叭勾儿!" 枪声惊飞了黄昏归巢的野鸭…… 当年,《冀中导报》有一篇文章报道了张二挠追击一个敌兵并将其击毙的事迹,题目是:"百里苇洼追匪记"。他成了新海县妇孺皆知的英雄。 解放后很多年,他做为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经常被请去向学生和各界群众讲述前辈们的英雄事迹,他讲战友,也讲自己,,但他从来不愿讲那段苇洼追敌的往事,如有人提起,他也是敷衍过去。 去年,他做为离休的名人参加了当地一家大陆和台湾合资公司的开业典礼。在他与台方老板握手的时候,他突然站立不稳,跌了一跤,回到家里已不能说话,数日后便溘然长逝,享年七十八岁。 有关方面为老英雄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那个台商也参加了,追悼会上,他涕泗滂沱,不能自持,会后,不待亲属致谢便匆匆离去,使得在场的官员和逝者亲属迷惑不解。 ※※※※※※ 所有的星星都哭了 http://life2000.xilubbs.com/>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