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家去岳麓后山有二十多里路。
　　晚上十点，我搭公共汽车过了河，再进去就没有汽车了，于是只有咬咬牙招来一辆的士，弯弯扭扭的到了岳麓后山。这里已经很有些乡村的风韵了，房子并不多，一般都是简易的平房，最高也是两层楼房，三三两两的掩映在绿树丛中，树丛中隐有灯光，似被密林扭曲如发光的蛇，缓缓逸出。
　　朋友的家在小路的尽处，但我不敢让司机开到头，因为那里有两条恶狗。我寻常时就嘲弄过朋友，说他的邻居怎么沦落如市政府的作派了，市政府虽然是用狮子或狮子样的猛士看门，与你们这里用两条恶狗看门有所不同，但那性质却是一样的。只是玩笑归玩笑，我可不敢小视这两只畜牲。所以只要没有朋友作陪，我平常就是从房后的后山上绕了过去，避免与狗们直接发生冲突。
　　我在距朋友家约两百米处下了车，一下车就是一片黑，倒是头顶上有弱弱地光亮。我知道那定是岳麓山山顶上的铁塔（系缆车的）上的灯光和月光----今天好象是十五了吧？只可惜这儿树林太密，加上天上有云，路上的黑暗让人感到一些恐慌。我想先站一会先习惯一下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吧，但立即就有狗们吠了过来，并且立刻就形成了一犬吠形百犬吠声的效果。我不敢怠慢，一边退一边用脚在地面上横着扫，看地上是否有石头，那狗见我面向着他一步一步后退，就一步一步地紧逼过来。我一弯腰它退一步，但并不退很远，我一直腰往后退它就又低吼着紧逼过来。这样相持了二十来米远后我忽然警觉起来，因为在朋友家附近还有两条恶狗，倘若我现在不打发了这畜牲，那几只狗一道扑来可就真麻烦了。正暗暗担忧之际，却隐隐看见路旁有很多片石，我一弯腰拾起片石就朝狗猛地砸了过去，再又弯腰捡石头时，意外地发现一根粗略儿臂长约一米多的开着丫树枝，我的胆立即壮了起来，又朝狗砸了一块石头后，奋起树枝就向狗横扫了过去。没有扫着，但狗却没入了黑暗中，我紧跟上几步一顿乱扫，没有了动静。我凝神一听，便从那渐渐远去的呔声中知道这狗儿已经远去了。
    我紧挨着身后的树丛站立着，猛然就发觉背心的衬衣全湿了，一阵山风吹来，背心处竟然袭来阵阵凉意。这感觉颇不似七月的长沙，倒有些秋的意味了。我扯了扯衣襟，挺挺胸，暗暗地庆幸自己的安然。心想人就是与狗抑或狼作生死博，那输的也定然是畜牲，问题是这种博斗能避免就尽量避免吧。去年被一只野狗在腿上咬了一口，那事后的恐慌已经让我对所有的狗们充满敬畏，并且也憎恶它们，因为无论盛世或是乱世，它们总能觅到合适自己的位置。并且永远不会有下岗之虞。
    做狗比做人的路要宽阔许多。
    就着一点黯黯的月色，我隐隐窥到小路旁的林木有了稀疏处，我猜这就是那条尺许宽的山道了，因为这里少有树叶对夜光的反射，反倒显着十分的幽深，象煞一个黯然的洞穴。我平举棍子横扫一下，确有空档。便睁大眼睛，勾着腰，用棍在前面探索了一会，一步迈了过去，便踏得落叶一阵爆响。 
    仿佛已经很久很久了，也仿佛就是在昨天，我曾牵着女友的手从这小路走过，然后带她从岳麓山的后山爬上山顶，然后坐缆车下山，然后送她上车，然后我就觉得当我独自走在这条小路上时我的心便隐隐地感到些许的失落。
    但是我还得走这条小路，因为我喜欢朋友这开窗面苗圃的农家院落，喜欢他的丰富的藏书，甚至也喜欢他的孤独。
　　有一阵惶惑袭来了，今夜不会迷路罢？可恨那狗也不叫了，不然我大体能辨别出那恶狗的叫声并确定我的位置的，因为有一只狗的吠声隐隐然有男高音的韵味儿。但是那狗不叫我就也不会叫了吗？我不会大喊一声惹动那两只畜牲吗？
    我定定神，面向着山下的方向大声呼喊起我朋友的绰号----三个代表（他是我们圈子中唯一的党员，故有此称谓），没有反应。紧接着我就呼朋友的名字，这下有反应了，满山谷里的狗们都吠了起来。我站着不动，侧着头，倾听着。
　　“男高音”成了我的北斗星。
    朋友的卧室里亮着灯，我轻轻悄悄地靠近大门，背靠着门用脚轻轻踹着并叫着朋友的名字，两眼却是警惕地看着那两只恶狗有可能窜来的方向。
      这两只恶狗虽然恶，但聪明，它们只要看见你和主人在一道了，就知道你是朋友而非强盗了。开门的不是主人，是主人和我的另一个朋友。朋友说。先带你去给那两只狗报户口吧，不然你等下洗澡上厕所都有麻烦。 于是朋友与我站在门前的竹林旁，聊了会儿天。两只狗在二三十米处歪着头审察了一番后，摇摇尾走了。     我在竹林间洗澡时，月亮完全露了出来，特圆！心里就恼，就做了两句鲁迅那个时代的新诗：
　　天上一个月亮，
　　地上一个脏人。
　　月亮不愿意看脏人，
　　所以总是躲在云里。
    一切收拾停当后，朋友已在我的房里烧了灭蚊片，小房子里药味很浓，但我怕蚊子，我说有蚊香吗，没有就再薰一片薰蚊片吧。朋友说敞开门一次薰两片然后再关上门，包你今晚上一只蚊子也没有。
    我看了看我睡的房子，床铺，就和朋友说这模样总让我想起土谷祠的味道。我说你看这四面泥巴筑的墙，看看这床上薰蚊片都薰不去的霉味，看看厚厚的冬天才盖的棉被，现在可是七月啊！朋友说棉被倒是盖得住的，万一嫌热你就只搭着胸脯就是。这里和城里是两层天，晚上不盖厚点肯定不行，至于这霉味，那是没有办法的，除了厨房没有霉味外，到处都有霉味刺鼻。我说那你怎么受得住，朋友说他那间房要好一点，再说他来了后就一直点了檀香。
    朋友的那间房就是主人的卧室与书房。房间约有十四个平方，一张床，两个顶天立地的书柜（这些书大约只是他的藏书的五分之一，还有些书在他城里的家中，他的大部份书都是文革中从师院的图书馆里偷出来的）；一张木沙发，沙发上堆着两床棉絮和一些杂乱的衣服和报刊等的东西，我低下头去闻了闻，感觉霉味刺鼻，就说霉味都是这棉絮上的，把它搬出去肯定好些。朋友说不行，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霉味，你哪怕就是翻开一本书也有股霉味冲鼻子（坏笑，此时我脑中迅速闪过一个网名），我说那他怎么过的。朋友说可能他是习惯了，因为霉是从春天开始一点一点发生的，他的鼻子就已经适应了这种气味，这种慢慢地中毒是不被人察觉的，就象我们中国人几千年来习惯了专制一样，哪一天要没有了专制只怕很多人就要变无头苍蝇了。  
    我以前常来这儿，时候一般是冬天，而且没有在这儿睡过，虽然熟悉了这儿的零乱，但因为没有霉味尚属可以理解和忍受的程度，只是今夜的这股子刺鼻的霉味，却是让我大开了眼界：这世界竟有比我还懒的人！我们先后下放在同一个地方，那同一个地方的农民不是都有六月六日晒衣晒被的习惯吗？毛主席费了那么大的心思努力让我们去了农村，要是连这点“教育”都交给老师了，可也太对不住老人家了！
    因为想起了毛主席，就开始与朋友说起伟人来。我说我正在读狂人尼采的《苏鲁支语录》，好象比读毛主席的语录要愉快一些。不过尼采的感觉似乎太好，因为他把自己的著作视为有史以来的第三本好著作，第一本是《圣经》，第二本是《浮士德》，《苏鲁支语录》被他自己排第三了。我说好在这三本书都读过，因此就觉得自己肤浅已极，因为我实在觉得此书是不能排在第三的。
    朋友说那你认为该哪本书排第三？我说排毛主席的书吧，这样不会犯错误，前面两名反正不是我排的。要割舌穿腮打靶让他们找碧眼紫须儿去。反正轮不到我头上。朋友笑笑说说真的。我说那我也真的说不上来，我缺乏帮好书编排位置的眼力，再说我才读了几本书啊。朋友道也是，这工作应该让那些专家学者们来做，我们哩还是让自己的思想每天更新一下的好。
    好了，入港了，这位朋友的名片上就印着“思想者”某某某。我一看他的名片心里就挺紧张，因为见面说点思想啊感情啊的倒也没有什么，但在名片上就这么的炫着别人的眼睛，感觉顶没劲的。
    我说读完一本书能记住几句话就不错了，要每天都更新思想那是和自己过不去。于是我就说起了尼采的一段话，我说这段话是给我们中国人的预言：他们热烈地驱其群众过其独木桥，一面高声大叫：仿佛只有这唯一的小桥达到将来！诚然，这种牧人也仍然属于羊类！我说我为什么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我寻常也一直在脑海中构想同样的图景，也许我在自己的笔记中都写过类似的话语。所以一看尼采这话我就立即把他引为同志了。
    朋友说他要用辩证法与我来理论尼采的话，我说别别，累得慌，我对这大法就象党中央对法轮大法一样，特别的不感冒！我说这辩证法是让人立在门坎上，然后把全世界的关系都扯起来论证此人是要进门还是要出门，等到这人站死了就又换一个来站！你也不能说他不进也不出，因为不进不出就是静止的孤立的片面的看问题，而这样看问题是形而上学的，而形而上学是辩证法的死敌－－辩证法可以辩证全世界，唯独与形而上学辩证不起来。云云。所以我一听朋友要用此法我就有种浑身发痒的感觉，我连忙说我们还是说点主人的事情吧，说他为什么高不成低不就的到现在还没有个女人。  
    朋友告诉我，说他帮他介绍了一个保姆，三十八岁，那保姆人样子也不错的，一来就把他这里变了个样，洗衣做饭搞卫生，来这儿的朋友都说好！这回这里也象个家了。但是三天后这保姆不干了，走了。我问那保姆保姆也不说，只说不习惯。我就来问他，他笑笑，说自己太性急了。
　　我说你不是把前提都告诉了保姆，是做保姆兼女朋友的吗？朋友说是的，但即算是这样也不能太猴急啊。
我说也是的，都快花甲了也应该知道男人可以不择性伴侣而女人选择性伴侣却是非常认真的。再说他应该把追求女人当作一份甜蜜的事业啊，你看这环境多好，放眼望去就是遮天蔽日的岳麓山，低下头来是一溜儿大大小小的渔塘，稀稀疏疏有几户农家藏在树丛里山角角里，门前坪里破土而出的竹子，长成了屏风；夏天不热冬天不冷，加上屋里藏一小妹妹，还不美死了啊！还不变着法子惹她高兴让她对自己渐渐上心吗？
    朋友说，主人大男子的味道太重，不解温存，不知道男人的欢乐就藏匿在对女人的追求之中。我说是的，那种霸王硬上弓的作派是太老土了，除开你的性伴侣是做皮肉生意的，但这种方式会有多少乐趣在其中哩？而你自己的女人或是你渴望着的一个持重的女人，对你这套就会非常反感了。
    失败，绝对的失败！我继续说。既然这女人因为家中老公是酒鬼而渴望逃离那个家庭，既然她已经答应与你孤男寡女的居在一个屋檐下，既然在主人猴急前她一直做得好好的，那么她就是在给你机会。但是主人的心中少了一个他不屑一顾的东西：对女人的尊重！朋友接着我的话说：这点他已经改不了了，他和他的妻离婚就是因为太粗暴，太不顾他女人的感受才离婚的。我说他老婆不是还想复婚吗？朋友说是的，但是他不肯了，他要找小的，找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我说荒唐！但朋友说一点也不，朋友说五十上下的女人已经不是女人了！
    我怔怔地望着我的朋友，苦笑道，这倒是第一次听到如此高论。但朋友似乎兴致来了，他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我说打住，我们干脆到外面坪里说去，这屋里霉气实在难熬。  
    时间已是晚上十二点多钟了，我和朋友各搬一条躺椅坐到了竹林里。
    我刚躺下就有蚊子来袭，便说不行不行，有蚊子。朋友道别急，有办法。
    只见朋友走到那山脊下，用箢箕盛来枯树叶，倒在坪里，然后划上火柴，架上枯枝，渐渐地堆成篝火模样。然后我俩将躺椅搬到篝火的下方。
    我仰卧在躺椅上很舒服的看天，不由又想起了洗澡时做的“诗”，我想我得改一下了：
    天上有一个月亮，
    地上有两个傻冒……
    朋友开始解释为什么说五十岁的女人不是女人。
    ……

                  2004年7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