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孔子论孝说起

金开诚

   我曾不止一次听到年轻朋友抱怨家中的老人性情古怪，不易相处；听了以后，往往想起孔子说的几句话：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论语.为政》）

    这段话的意思是，子女尽孝，难在对父母和颜悦色。假如仅仅是有事情子女去干，有酒饭父母先吃，难道能认为这就是孝吗？（原文“先生”指父母.长辈。）

想起这些话总是很有感慨。众所周知，孔子那个时代是很重礼法很讲孝道的，然而孔子论孝已经强调“色难”，说明在当时子女对父母和颜悦色并不容易。时至今日，“礼”的约束基本不存在了，子孙对父母可以口不择言，要保持和颜悦色当然就更难了。

    两代人形成隔阂或日常口舌之争，情况是多种多样的。现在仅就所闻略说数例。

    有个年轻朋友曾对我说，他父母进入老年之后，性格变了，脾气很大。由于她爱看的电视节目年轻人不爱看，所以儿子就专门为她买了一台彩电。但她竟因此大为生气，既不看新买的电视，也不再和子、媳、孙儿一起看电视；吃完晚饭就不言不语呆在自己房里，使大家很难堪。关于这件事，老太太的说法是：她根本说不上喜欢什麽样的电视节目，她所喜欢的仅仅是和全家人在一起看电视；“但我和他们在一起，可能使他们觉得不那麽温馨了，所以让我一个人看电视。我活着还有什麽意思？”

    又一家发生的事情是，海外有个老亲戚回家探亲旅游，这家人请他吃饭。席间，归国老人说他年轻时在故乡最爱吃“二方”即“蜜炙火方”（蜜糖蒸火腿）和“腐乳酱方”（腐乳汁煨方块肉）。此话一出，引发了主家老人的兴致，于是大谈已经失传的名菜名点，感慨今非昔比。整个一顿饭唱了“独角戏”，别人都无法插嘴。饭后，子媳批评老人这种表现很不得体，还说老人平时也喜欢多嘴。由此形成隔阂，两代人很不融洽。

    还有一家人出门逛街，走到一个厕所前，小孙女说要解手；可是她走进厕所一看又出来了，所里面太脏。于是全家人都留心找收费厕所。这中间，她爷爷发话了，说他年轻时和他老师一家人上街，老师的小女儿要上厕所，也是因为太脏而走了出来。老师大为恼火，硬逼女儿非上厕所不可，还因此打了女儿一个耳光，说：“你一辈子能保证只上干净厕所吗？这麽骄气将来怎麽经受艰苦磨练”？老头说了这桩旧事，没想到儿媳妇不高兴了，冲着老头说道：“你也可以打她耳光嘛，你那老师真够文明的！”老人为了此事久久不能释然，从此对孙女的教养问题就不多插嘴了。

   诸如此类的事例听的多了，使我意识到至少部分老人有两个特点：一是怕寂寞，喜欢多与家人有交流；二是乐于参与，甚至想要有所表现，而不甘于退居生活的主流之外。对于这两点，年轻人如有较多理解，本来是不难使老人感到满足的。然而年轻人从自身的情况出发，往往不能体贴老人的心态；不乐意老人多参与，甚至不愿意亲近老人。老人如果意识到这种情况，便心有郁结而不能宣泄，这便可能使相处并不融洽。

    有一个情况是老人自身和年轻人都不易明确想到的，那就是老人的神经生理变化。这种变化再加上接受信息的减少，使老人不能准确反映客观事物的变化。特别是特定情景的微妙之处；这样可能就应变不灵敏，乃至言行不得体。然而在老人的记忆中自己却是聪明能干而多有长处的，这种自信和实际情况之间的反差，使老人显得固执。所以有的人认为人到衰老时期会出现“返童现象”，正如俗话所说：“老了老了，可就不能变小了；如若变得小了，可就费了事了。”说得便是这种情况。

    老人出现了“返童现象”，而给他人的观感却不如儿童有利。儿童出现在人们面前是个幼稚的形象，因此人们认为他任性、不懂事乃是理所当然的，是可以原谅的；老人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个高度成熟的形象，他的神经生理变化别人看不见，所以老人如果任性、不懂事，别人就难以理解和宽容了。随着老年学研究的进一步发展，也许能使众多的人越来越认识老年人的特点，越来越理解老年人的心态，从而相应地优化对老年人地态度。

    一般认为，旧社会中的孝道是封建道德。这固然不错，但古人讲孝也往往有出于情理的自觉思考早在诗经时代，已有人深情地歌唱：“哀哀父母，生我劬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之德，昊天罔极。”（《小雅·寥莪》）父母生养子女，所付出德实在太多了，所以诗人认为对这至高无上德天大恩德，必须有所报答。这种思考就不是出于维护封建秩序德要求，而是出于人的至性，也关乎社会的公平。

    老友某公曾说过一段话：“敬老爱幼，其实关系到人类的可持续发展。为什麽？假如人人都不爱幼，生了孩子就抛掉，人类还怎麽延续？反过来说，假如子女都不善待父母，使人看了寒心之至，决定不再生儿育女了，人类便又不能延续了。”这一番话虽是就其极端而言，却也含有至理，说明敬老爱幼乃是人类延续发展的必有之义。

    孔子论孝还说过一段话：“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论语·为政》）人是有精神生活的，所以光给饭吃还不够；必须有所敬爱，才能满足活下去的要求。前述第一例中，老太太说“我活着还有什麽意思”，虽是气话，却也发人深思。特别是现在，至少城市中的大多数老人在经济上已不靠子女来养，而且总是不惜拿出全部家当来支援儿孙；他们所要求的只是一份爱心，一点和颜悦色。假如在一个家庭中，老人被挤的完全“靠边站”，甚至成为“不许乱说乱动”的对象，那就是太不讲“天理良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