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我的第二个母亲

文/夏蔚蓝

我的婆婆是一个寡居多年的女人。我的公公去世时，她年仅32岁，那一年，我老公才7岁。一直至死，婆婆没有再嫁。

婆婆一生养育了五个儿女，我老公是最小的一个。第一次见到我婆婆，是在我和老公认识的第二年。那天，当我和老公一起回到那个坐落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的家时，我第一眼的惊诧并不是那个家的简陋和贫寒，而是我婆婆的美丽。当时，已经五十岁的婆婆穿一件白底蓝花的衬衣，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在脑后，挽了一个很好看的髻。她的皮肤很白，根本看不出那是一个常年在地里劳动的妇人的皮肤；她脸上的神态很安详，如果不是眼角一道道深深的皱纹，我怎么也不会将面前的她同一个命运多舛的女人联系起来。

“你母亲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美人胚子。”我笑着对老公说。

“那当然，因为我从小就听着我周围的人这么说。”老公骄傲地回答我。

“那她就没有想到改嫁？难道你们周围就没有人追求她？”我很奇怪地问老公。

“那倒不是，”老公笑着说：“其实，从我记事开始，我就知道一直有人向我母亲提亲，直到现在还是那样。可是，她怕再嫁的人对我们姊妹几个不好，所以一直拒绝别人的好意。”

那一天，老公给我讲了许多关于他母亲的事情，比如婆婆如何因为他们兄弟被别的孩子欺负而同周围的邻居吵架；比如婆婆如何省吃俭用供他们姊妹几个上学；比如婆婆如何宁可一家人挨饿也不愿意向亲戚家借钱和粮食…….

“想不到你母亲还这么伟大！”我由衷地说。那一刻，对婆婆的一种深深的敬意从我心底由然而生。因为在那以前老公很少在我面前提及他的母亲。

老公看着我，没有吱声。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其实，我母亲这些年过得真不容易，也许正因为如此，她的性格不是很好。希望你以后多多体谅她！”

    果不其然。在婆婆家的饭桌上我便很快领教了婆婆性格里的固执。也许是从小的养成的习惯，我不喜欢吃醋。因此，那天刚刚到家老公就提醒婆婆做饭的时候有些菜不要放醋。吃饭的时候，我试着尝了一下，有的菜果然没有放醋，心里正在感激婆婆的细心，没想到婆婆却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那些放了很多醋的菜。我偷偷地望了老公一眼，想把菜放到他碗里，可是，婆婆用眼神制止了我：“老幺很喜欢吃醋，你们既然准备结婚，你就得学着吃醋。”第二天吃早饭的之前，婆婆又让我吃煮鸡蛋，理由同上次一样：“老幺喜欢吃，你也就学着吃吧！”

事实上，在我和老公8年的婚姻生活中，我清楚地知道：老公不喜欢吃煮鸡蛋，至于醋，他也是可吃可不吃的。可是那一天，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在几年之后才逐渐明白：婆婆的性格并不只是固执，而且也包含了一个寡居多年的女人对儿子的占有欲和对可能成为他儿子的妻子的女人的敌视。

婆婆是一个一字不识的女人，却是一个非常善良和能干的女人。老公还在部队的时候，我和婆婆单独相处了近两年的时间。在那两年的时间里，我的家在任何时候都能做到一层不染；我的炊具和茶具在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是崭新瞠亮的；我换下的衣服和床单，婆婆都会在第一时间抢着去洗。其实，婆婆做的并不好，她会用湿的毛巾去擦电视机，她会用拖帕去擦门，她会将我本来应该干洗的衣服用洗衣机洗得变形。可是，我知道婆婆的心是好的，她只是不知道怎么做而已。正如她将我给她治病的钱用来买假发，买化妆品一样，她都是为了我好。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我不愿意看到别人说蔚蓝有一个不爱整洁的邋遢婆婆，我不愿意别人笑话我的儿媳妇！”

“永远不要让人笑话我！”这是婆婆做人的信条，也正因为如此，婆婆的一生活得很累很苦。老公和他的哥哥姐姐还很小的时候，家里劳力不够，婆婆就一个人顶两个人起早贪黑地干活；后来，老公和他的哥哥姐姐上学了，她又一年不见油腥地省吃俭用给孩子存学费；再后来，老公和他的哥哥姐姐成家了，她又把精力放到自己的孙子身上…….婆婆总是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孩子，她常常说：“都是我没有本事，否则的话，我的孩子肯定会有出息的！”她还说：“我这辈子没有什么想法了，我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比我好就行了！”

然而，婆婆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在她58岁的时候，她的二女儿儿，也就是我老公的二姐，喝农药自杀了。因为我的工作单位离婆婆家有近八个小时的车程，我知道二姐自杀的消息已经是几天以后了。

“妈，你怎么不去找二姐夫家闹呢？是二姐夫逼死二姐的啊！”我知道，农村女人死了女儿，十有八九都要到男方家闹的。

“闹有什么用呢？闹了你二姐就能活过来吗？我只希望他们善待春雪就可以了。”婆婆在电话里对我说。

春雪是我二姐唯一的女儿，一个非常聪明非常可爱的孩子，也是婆婆最疼爱的外孙女。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一年多以后，春雪也死了，死在婆婆的怀里。

春雪是在上学的路上被一辆摩托车撞死的。其实，春雪被撞的时候并没有当场死去，只是因为肇事司机逃逸，而一路上学的小朋友又被吓呆了，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而死的。那一年，她仅10岁，上小学四年级。

春雪和她母亲的死对婆婆的刺激很大，婆婆明显地开始衰老。她变得不爱整洁，变得比以前更唠叨，许多时候，婆婆根本不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想什么。2001年10月，婆婆病重住院，查出是肝癌，动手术后一个月，婆婆回到老家静养。2001年的农历腊月十九，也就是婆婆过完60岁生日的第二天，婆婆在老家去世。其时，她的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为她送终的是她那个读大学的孙子。

婆婆去世后，我们在她的房里发现了一张三千元的存折和一封别人代写的遗书。婆婆在遗书中写道：“我一生喜欢热闹，但我们家却从来没有热闹过。我节省下这三千元钱，你们就用这钱让我们家热闹一次吧！”

“我们就满足妈的这点心愿吧，钱就由我们来出！”我对老公和他的哥哥姐姐说。

婆婆的葬礼办得很热闹，持续了七天。

2001年农历腊月二十六的早晨八点是婆婆下葬的时刻，我跪在婆婆的新坟前，望着婆婆居住了几十年的破败小屋在寒风中呜咽，我泪雨滂沱。

夏蔚蓝于2004年5月8日写于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