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人：记者周新

　　吴必蓝的男友劲劲在5月29日那天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血都冷了。访谈当天，她没有哭哭啼啼，似乎，她已不知道什么叫哀伤了。这让我想起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在这个燥热的夏天，这句话像冰块一样落到我的心底。

　　在我面前，她回忆着一个多月前的惨剧：汩汩的血从劲劲的眼睛里冒出来……劲劲在长江里溺水而亡了。吴必蓝手里拿着诺基亚可拍照手机，一张一张地翻阅劲劲生前的照片，每吐出一个字，她几乎费尽了周身的力气。

　　那个手机是劲劲的遗物。吴必蓝说她会把它保存直至自己生命的终止。这一个多月来，如果不是它陪伴着她，她几近崩溃。在她和劲劲的故事里，还有这样一个细节：吴必蓝是个33岁的离异女人，劲劲则25周岁未满。

　　再次相信爱情

　　认识劲劲那天是在2000年11月11日，那时我已重新当单身女人两年了。第一次婚姻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我不愿意提及它，是因为我对那段经历不屑一顾。

　　离婚后，我开了一个小餐馆，算是自娱自乐。一天，我忙完了生意到网吧去上网，聊天时碰到一个叫做“夕阳醉了”的人。他问我是不是美女，我反击他：“是美女又怎么样？”他就接过去：“是美女我就见。”我趁机刺激他：“你不见，怎么知道我是美女呢？”哪知他立即来劲儿了，立即邀上他的一个朋友过武昌来见我，地点在我的餐馆。

　　一见面，我被吓了一跳：他好小、好年轻啊！他不像他那个年龄段的男孩子那样朝气蓬勃，眼神里埋藏了深深的忧郁。随便聊了几句后，他就说要请我消夜。我说：“到我的店子吧。”他摇头。后来才明白，他是不愿意揩我的油。

　　这个男孩就是劲劲，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男人。(吴必蓝惆怅地吐了一口气。)在劲劲的建议下，我们三个人打车去了余家头。我不饿，但他还是固执地点了很多菜。消夜时，他的朋友一个劲地和我说话，他则多数时静静地坐着，偶尔才插一两句话。我记得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今天是光棍节。”原来，他把11月11日的4个“1”联系在一起了！

　　此后，他常常打电话给我。他没有什么温柔的表达，只是提醒我多注意身体。我就把他当作弟弟看，希望他有好的未来。慢慢地，我了解到他在12岁时父亲去世了，这个打击给了他这样一个印象：世界总是动荡不安的。所以，他很少笑，因为他缺乏安全感。

　　吴必蓝通过手机把劲劲生前的留影调出来，她指着那些照片对我说：“即使是我们深情地拥抱，他都是紧蹙着眉头。忧郁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内容。”很多次，我都不忍心看下去。

　　我们经常有机会到迪吧去玩。劲劲每次只是一个人坐着喝酒，而我则超越了自己的年龄，在舞池里疯狂地扭动，问他为什么那么沉闷，他说：“只喜欢看着别人热闹。”他知道我是离了婚的女人，但依然愿意和我交往。直到有一次，我玩累了，就走到他跟前，玩笑似地对他说：“你知道吗？你很潇洒哦。”他回应道：“你最美丽。”

　　那个晚上，我们就在一起了。我那句话实际上是在试探他，结果表明他对我也有感觉。他没有介意我的过去，说：“爱是不需要理由的。”虽然我知道和他没有结局，但我还是愿意把那种感觉保持下去。真的，我需要爱情。

　　相爱和分离的日子

　　劲劲的妈妈陈阿姨后来再婚，她平常待在家里的时间很少。第三个月的时候，劲劲要求我搬到他家去住。陈阿姨知道我们在谈恋爱，并没有强烈地表示反对。因为她很疼爱儿子，不想过多地去无谓地操心。

　　和他在一起时，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少女时代。我们讲笑话，看影碟，听记忆中的老歌《你来听我的演唱会》、《吻别》、《我只在乎你》。后来，我们把那段时光命名为“流金岁月”。

　　相处的时候，难免会有矛盾。劲劲的性格中有这样一个特点：暴躁，冲动，很容易对周围的事情产生怀疑。每每有争吵，他还是能够做到让着我，常把“好男不跟女斗”这句话挂在嘴边。即使是我假装生气走了，过一会儿他会打个电话给我：“你莫装了！我就知道你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

　　劲劲长得蛮帅，身边会不断有女孩子对他表示爱意。我看了很难受，他就安慰我：“要知道，我爱的是你。”我不敢完全相信他的话，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情。他说，爱是通过行动表现的，光会说的人是伪君子。知道我喜欢吃麻辣鱼桥，他竟偷偷地跟着厨师学艺数日，回到家中，他特意烧一份出来让我品尝。看着我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他憨憨地笑了。

　　时光真的倒流了。吴必蓝的脸上露出甜蜜的光彩，伴随着回忆，她仿佛又走到了过去的岁月里。

　　2001年8月之前，在一次争吵中，我失去理智，吃安眠药自杀。这件事惊动了陈阿姨，她出面解决我和劲劲的关系，说：“我不允许出现不愉快的事情，你们的这种纠缠该有个结局了。”她没有明确地要求我离开劲劲，但从她的话中我看出了她的态度。我知道，必须要搬走了。

　　和劲劲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心灵一直受到残酷的拷问。我知道和他是没有结果的，再那样耗下去，受伤害最大的只能是我。搬走以后，我曾拒绝接听他的电话，希望他的声音在我的世界中永远消失。可爱不是那么容易丢弃的，几经波折，我们又好上了。他说：“我会给你婚姻承诺的。”

　　这时候，已经到了去年的11月。也许是我昏了头。我从来没有遇到那么深爱我的男人，而且，他的爱是那么持久。我完全是以赌博的心态面对爱情的，虽然不能保证成功，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我。

　　劲劲永远地走了

　　今年3月，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劲劲要求我把孩子生下来。可那时我们的景况很不好，如果有了孩子，生活会被逼到死胡同。他留着长发，还有意蓄了胡子，整个给人无尽颓废的感觉。其实他当时的心态也的确如此：工作不如意，不能迅速兑现给我的婚姻诺言。我知道他很苦闷。

　　可我已经被怨恨的心情填满了。我觉得他欺骗了我，现在居然连养一个孩子的能力都没有。所以，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我去医院做了手术。我无法描述自己当时的想法，真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绝望。手术完毕，我坚决地离开了他。我害怕，一想到未来，我就没有信心。

　　劲劲并没有因此放弃，他照样执着地把电话打到我上班的酒店，恳请我给他机会。我没理睬。有一次，他喝酒后醉醺醺地闹到酒店。我担心出事，就答应和他谈一次。次日，我们坐64路双层巴士过汉口。当时车上人很少，我们坐第二层顶端的位置，他看着我，动情地说：“抱一抱我吧。”那纯真的模样就像一个孩子。他还要求我答应重新回到他的身边，我说：让我考虑考虑。

　　那天是5月19日，没想到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日子。过后几天，他晚上给我打电话，说：“你不要有太大的压力，我每次给你打电话，不是查你的岗！不是害怕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而是，我太想你了。”

　　吴必蓝由始至终都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劲劲。她的表情是那么哀愁，幽怨，因为在她心底，那个曾经气息如此熟悉的劲劲已经和她永远人天相隔了。

　　5月29日晚上11时多，我刚下班，突然接到劲劲好朋友丰丰的电话：“劲劲不见了。”我以为他是开玩笑涮我，就说：“你不要吓我了，玩什么鬼把戏？！”哪知他接着就哭了。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急忙在电话里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丰丰说：“劲劲在汉口的江边对面下水了，他已经出事了。”

　　我不记得自己当初在想什么，反正当时很慌，连忙拦了的士往汉口赶。一路上，我不停地哭，司机安慰我不要担心。可我能够平静下来吗？赶到汉口的江滩时，什么也没看见，丰丰也不在，打他的手机，被告知不在服务区。后来有人指点我应该到派出所去，可我坐的士过去发现派出所的门已经锁了。这时，我才有了一丝高兴，以为他们是在骗我。

　　但我不能走，就在派出所门口等。凌晨1点多，一辆警车开到我面前，丰丰下来了，一见到我，他就立即抱住我，哭着说：“劲劲不见了！劲劲不见了！”我的眼泪就下来了。警察安慰我们说：“等明天再找吧。”可我们都不愿意走，坐到5时，丰丰说：“你白天还要上班，先回去吧。”

　　白天上班时，我几次在酒店大厅哭了起来。后来老板知道我的朋友出事了，叫我手下的两个服务员照顾我。30日晚上8时许，我得到消息：劲劲被打捞起来了。当时我就晕了过去。醒来后，我真的想去见他。9时多，我赶到汉口殡仪馆，工作人员问我是死者的什么人，我说我是他女友，他们答应让我见他一面。

　　他们担心我受不了，事先一再要求我站在3米以外的位置，而且我只能看一眼。他们把那个大抽屉一样的箱子拉出一截，劲劲的头发露出来。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拼命地往上扑。工作人员立即制止了，说：“你这样，我们会很为难的。”后来，他们提出一个要求：“你只站在这里，不能动，我们才会让你看到他的整个身子。”

　　我点头。当劲劲全身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已经垮了。要不是我的两个同事搀扶着我，我肯定会倒下去的。真是奇怪，我刚刚看到他的整个身子，劲劲的眼睛就开始出血，那血是滚动着的，一会儿他的脸给模糊了。我弄不懂的是，此前有那么长时间，那血为什么不流？为什么一见到我，他的血就开始滚动呢？难道他是在怨我？责怪我没有给他机会？

　　当天，我和陈阿姨好好地谈了一次。她很后悔，后悔不该干涉我和劲劲的感情。我感觉，一天中她老了10岁。我提了一个要求：劲劲的后事由我来安排。我决定把他打扮成新郎那样。火化前，我去商场买了火红的领带，黑色的西服，营业员问我做什么，我说：“结婚。”但我没有告诉她，我的新郎已经死了。

　　火化后，劲劲的骨灰埋葬在九峰山墓地。陈阿姨说收我为干女儿。她的身体很不好，我一个星期去看她一次，在劲劲的房里，我们一坐就是一个晚上，聊着劲劲在世上的那些美好的回忆。

　　其实，白天要忙工作，我还好过一点。到了晚上，我根本睡不着。我抱着劲劲留下的手机，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我希望，有这样一种可能，劲劲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冲我笑一笑，

　　哪怕是瞬时地闪现一下也行。可，他从来没有过，因为，他已经永远地去了。(文中人物为化名)

　　[记者手记]一段往事，一行清泪

　　这个手记，写起来让我觉得很艰难。吴必蓝告诉我，劲劲生前很喜欢写一些富有灵性的文字，当中透出王小波一样的风格。王小波是知名的作家，他英年早逝。而劲劲，在那么活泼的年龄也走了。

　　7月9日，吴必蓝将劲劲生前的两段文字发到我的电子邮箱里。起初的好几天，我一直都不敢看，因为我担心自己会触摸到一个已亡人的灵魂。

　　那是两篇充满忧郁和哀伤的文字，题为《梦在何处》、《依然寂寞》，以下是其中的部分：

　　“纯真是种易逝的情怀，所以我决定就算是偷来的幸福也要努力去拥有它！所以我不想追求大众化的感觉；我只希望漂泊的那个人是属于我的；我并不是想勉强谁为我而停留，我只是不想在梦的开始或根源深处夭折所有情怀……

　　在很多方面，由于以往经历之故，我会较理性；但人毕竟是俗人，压抑情感也是件很痛苦的事；起码心灵里有份纯净的空间，永远为‘她’停留。”

　　“如果我的人生只有黑白的颜色，我会珍惜黑白中所能看到的，所能感受的一切！只想点一盏昏暗的小灯，在我心里，能够照出完整的她；哪怕失去自我！在她心里，能够照亮她整个人生；哪怕没有我的存在！”

　　我愿意把它们记录下来，是希望，在另一个天空里，劲劲能看到这些幽怨的文字。他走了，但活着的人还在想着他。吴必蓝说：“一段往事，一行清泪。”是劲劲带走了她的喜怒哀乐……(记者周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