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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一笔 ——写我的妈妈 一 妈妈不是个伟大的女性,甚至平凡的一生都没让名字变成铅字(当然,身份证之类的证件除外),但在我心里,她却始终是我最沉重的一笔。写过那么多女人,惟独对妈妈,我无从下笔,不知任何下笔。 妈妈出生在四十年代末期,在那个人人都吃地瓜干烂菜叶的时代,妈妈是吃着白面馍馍长大的,这样的不同来自于她的父亲,也就是我那做了一辈子省委书记、最后又死在那个位子上的外公,我们当地叫“姥爷”。每当妈妈拿出她小时白白嫩嫩的的照片向我讲述时,我就能想到在那高高围墙下的省委大院内,那个被众人呵护着的小公主,简单而快乐的微笑着。 妈妈的幸运源自姥爷,因为在七个孩子里她是唯一被姥爷带进和那个女人组成的新家里的孩子,曾有一度我的妈妈喊那个我根本不认识的女人妈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个人曾经当过我一段时间的姥姥。至于姥爷为什么在众多的孩子里选择了我的妈妈,这大概是个连妈妈自己都不知道的话题。“或者,我小时候长的俊吧”,每当我问起这个问题,一抹满足的羞红就会不协调的出现在妈妈那过早衰老的脸上。 妈妈的不幸,也源自我的姥爷。在妈妈蹦蹦跳跳拿着某高小的双百成绩单回家和姥爷邀赏时,被姥爷的司机拦路抱上汽车,尽管司机加足了马力,可妈妈还是没能见上姥爷最后一面。 姥爷死后,组织里把那个女人找了去,妈妈乖乖的被那个女人牵在手里,然后和她一起在众多的叔叔伯伯面前放声痛哭,不同的是这两个女人的哭一个为情一个为钱。因为, 在回来的路上那个女人就厌恶的丢开了妈妈依赖她的小手,从此妈妈再没走进过那个本应该属于她的家。 我的姥姥,那个给姥爷养着四位老人(姥爷从小过继给了叔叔)、生了七个孩子最后又被姥爷无情抛弃的小脚女人接回了我的妈妈。姥姥养着我的妈妈,却不能原谅妈妈当初跟随姥爷而去的“背叛”,她爱着妈妈,又不停的诅咒着妈妈,就这样,一直到姥姥离开人世。 二 妈妈二十三岁那年,由她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做主嫁给了我的爸爸。当时,我的爸爸是市供销社的书记,刚刚离婚不到三个月。 妈妈嫁来不久,我那做着区委书记的爷爷因为误伤人命被捕入狱;同时,爸爸也因为利用职责之便乱搞男女关系而被开除。本来富足幸福的家庭随着两个主力男人的倒塌而一蹶不振,妈妈也从“少奶奶”一夜之间沦为“灶下妇”。公爹、丈夫的变故本和新进门的妈妈没有任何的联系,从某些意义上来说妈妈还是间接受害者,可是,刻薄的奶奶却给妈妈罩上了“扫帚星”的罪名,这罪名妈妈一担就是三十年,只到后来我们姐弟纷纷学业有成。 被开除后的爸爸郁闷难排,我的妈妈——这个被娶来侍奉公婆生育子女但不被喜爱的小媳妇理所当然成了他的出气筒。我想象不到,妈妈是怎样以一个巡抚千金之躯接纳爸爸的拳头的,我更想象不到,娇弱的妈妈是以什么样的毅力支撑起了那个破碎的家…… 在妈妈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一个大大的疤痕,每当妈妈说起这个伤疤,妈妈的坚强总会在眼泪里崩溃她所有坚强的伪装:“那时你爸刚回来(妈妈从不说爸爸被开除的事),我和他去割豆子,我不会,他也不会,我们就一边学一边做。后来他渴了,就到地头的河里去喝水,我想趁机多割点,等你爸爸回来就不累了。结果一不小心把镰刀割在了手上,我不敢说啊,怕你爸爸骂我笨,就自己使劲的往手上抹黄土,后来发炎了,就落下这么大一个伤疤。” 烈日下,豆田里,一个细小的女子拿着粗大的镰刀,含泪咬唇偷偷用黄土给自己止血,还得担心被爱挑毛病的丈夫看见…… 我从不吃豆制品,我总觉得那里边淌着我妈妈的血泪。 三 生我时,妈妈难产,爸爸只给了产婆一句话“孩子没事就行”。妈妈命大,不仅孩子没事,大人也活了下来。妈妈说,她能活下来多亏了产婆给昏迷中的她灌了两碗她分娩后的废血…… 有了我,爸爸开始和奶奶分开过,妈妈受气的日子也告一段落。把小小的我抱在怀里,妈妈脸上是慈爱而圣洁的笑容。 第二年,妈妈又生了二弟,接着小弟弟也来到世上。生小弟时,家里已是一贫如洗,妈妈奶水不足,我和大弟每天靠奶粉活着。那年头,奶粉还是个稀罕物,有钱也买不着,托人购买就得给人好处,这就又增加了一项费用。小弟生下来,爸爸冲着虚弱的妈妈吼“谁让你生个男孩啊?将来我拿什么给他啊?”因为生了儿子而挨骂 ,我想妈妈是天下第一人了。 妈妈忍了,并且坚强的把小弟抚养长大。 说了爸爸这么多,其实爸爸不是坏人,他是称职而慈祥的爸爸,我尊敬他,并且爸爸也屡屡成为我作品里的主角。至于爸爸为什么对妈妈如此,对我——一个做了多年情感话题的资深编辑来说并不难懂,可我从来都不说。 家穷、夫恶、子幼,妈妈一步三摇的带着我们追赶着生命的年轮。曾经,妈妈向邻居要了七根韭菜,回家给挑食的我包了四个饺子;曾经,妈妈把一块布头接了十三个接头,给弟弟做了件褥子;曾经,妈妈把仅有的一片感冒药掰开分给同时患病的两个孩子吃……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们姐弟三人很出色。 四 在我和大弟同时被保送进省重点中学的那年,爸爸的生意也打进了省里,并且在我们尚没来得及走国外的时候走向了世界。 穷没有了,人也没有了。爸爸给妈妈安排了两个保姆、两个保镖,惟独自己没留下。我见过爸爸那个女人,年轻漂亮,但我一点不觉得比妈妈好看。爸爸也不觉得,因为在那个女人无数次哭闹后,爸爸曾说:“这辈子,除了她谁也没资格做我的妻子”。我想,如果妈妈听见这句话,她会欣慰的,只是,妈妈没听见。 因为那时,妈妈正在医院里。 妈妈在医院里,照顾着她几乎是一起被查出肝癌的两个弟弟。病的不是妈妈,可比妈妈自己还痛苦。 舅舅死后,我把虚弱的妈妈拥进怀里,犹如抱着一个脆弱的婴儿。妈妈清秀的面容已不复存在,道道沧桑掩盖了她曾经的美丽。我让妈妈尽情的哭,妈妈只是笑笑说“人嘛,总会死的,哭啥”,然后颤巍巍的自己向没人的地方走去。我没有跟过去,因为我知道。妈妈需要找一个地方哭出她所有的苦痛。 爸爸还是深爱着那个女人,但他从不折磨妈妈。聪慧的妈妈什么都知道,却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爸爸回来,她送茶捧饭;爸爸离去,她微笑挥手。一切,都做的那么自然。只有我知道,妈妈其实是很寂寞的。 妈妈把我们小时候的破衣服不停的拿出来洗,洗了又放,放了又洗…… 妈妈会一直呆呆的看着窗外,然后低垂下依然优雅的头颅…… 妈妈望着爸爸的方向,偷偷的哭…… 一直望,一直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