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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合的美丽 女的长得极美,不像普通的哑巴,因竭力发出一种嘟哝的声音而使脸部肌肉很紧张,小时候,我常想:“上帝真是太残酷了,赋与美丽的面容就不再赋与她美丽的声音,极美的女人是不是都不会说话呢?比如,安徒生笔下的那条“美人鱼”。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高音喇叭里每天是震耳欲聋的最高指示,哑夫妻生理上与别人有异,行为上就有一种求同意识,他们苦于不能像常人一样背“老三篇”,唱“语录歌”,每天回家后必工工整整地抄十页毛选,抄得手臂酸疼,丈夫便为妻子揉一揉,再把耳朵贴在她隆起的腹上,那时哑巴已经怀孕了,夫用哑语说:“孩子动得不厉害。”动得厉害了,也许就不会说话,需要借助身体的语言来表达,他们都这样想。 哑巴夫妻果然接连生了两个如花似玉的会说话的女孩,那时奶奶常常说,谁将来娶了哑巴的女儿,谁一定会好福气的,他们的父母前世里已经替她们受过罪了,她们会好命的。 哑巴夫妻养活一双女儿非常不易,但我却从未看见过他们翻脸吵架,两人很恩爱,冬天,外面自来水龙头结了冰,夫妇俩在月光下穿着鞋洗床单,一人拧一头,嘴角上绐终挂着微笑。 艰难、寂寞,无法与人沟通的生活,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外界像一堵厚墙将他们隔开,墙内仅有的两个人反而靠得更近了,他们用一种旁人永远无法知道的心的语言来触摸对方。 我那时候还真有点羡慕这一对哑巴夫妻,后来,读懂了点结构主义学的毛皮,心想,永远辞不达意被传播被曲解,再传播再曲解的语言,其实又有多少意义呢?由此生出许多怪诞的念头,比如,外星人一定是不会说话的,再比如,某一天人类吃了一种食物,顷刻间全部失声,从此,地球上就少了许许多多因闲聊而生的琐碎与损耗,节省下的时间用于创造,无疑延长了生命。 还有一对年轻的夫妻,都是盲人,男的长得很高大,眼睛看不见却总喜欢睁得很大,似有一种熟视无睹的凛然之气,女的与他极不般配,细小得像个脆弱的孩子,好在两人从不并肩而行。使那种不协调的感觉呈现出来,他们总是一前一后的走着,男的用拐杖在前面开道,女的在后面跟着,中间有另一根拐杖连接,早晨,出门上班,走在前面睁大眼睛的男人像个伟丈夫,身后的女人则总是微闭双目,现出一丝娇羞之态,男人就像是牵着一条温顺可爱的小狗。 每天有两次,在清晨和黄昏,几乎固定的时刻,他们从我们这条弄堂里穿行而过,形成一种不变的风景,如同一条温暖的河在我们心中缓缓淌过,以至节假日,没有见到这一对盲人夫妻,街坊邻居都觉得少了点什么。 盲人夫妻每天都穿戴得很整齐,两个人的皮鞋总是擦得锃亮,我坐在小凳上,看着眼前四只永远簇新的皮鞋,心里泛起莫名的惆怅,他们虽然欣赏不到美好的世界,却还是把这一份美好带给这个世界。 这是我见过的两对非常相爱的残疾夫妻,我常常为他们那一种知足适命且随遇而安的散淡而感动。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反抗命运的能力,如果无力反抗,那么,安然坦然地接受命运的安排,自在自得地度过每一天,不也是一种力量的体现吗?残疾人尚且如此,何况我们健全的人呢? 也许,说这些话时的我,已经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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