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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小的自行车 浙江·卢江良 狗小的自行车丢了。那辆自行车买了不到三个月,停在街上就让人给偷走了。狗小回到住处将实情告诉爹时,已经是当天的晚上了,弟弟趴在一张麻将桌上写字,娘在手忙脚乱地做饭,而爹还没有收工的意思,继续着白天的活——替这个城里的人修鞋。 狗小将话说完后,愣在爹的面前,做好了遭打挨骂的准备。以他平常的经验,很快爹会跳起来,在他头上狠敲几个“栗子”,并对着自己破口大骂。然后,娘会闻声过来,一边护着他一边责怪他。 可这次爹坐着没动,好像根本没一回事似的,只是停顿了一下活,懒懒地回答说,以后你就跑着上学吧。其实,狗小说车丢了的时候,狗小爹的心是沉了沉的,很想狗血喷头地骂狗小一顿,可细想了一下骂也没用,也就懒得浪费口水了。 爹这种与平时迥异的处事方式,使狗小感到非常的意外。狗小开始狂喜了一番,然后想想不对劲呀:住的地方跟学校有五里路,跑着上学怎么行呢?于是,依然呆呆地站着。狗小是个木讷的孩子,习惯用行动本身说话。 狗小这样站着,挡住了爹需要的光线。狗小爹就挪动了一下身子,可还是无济于事。他便不耐烦了,抬头瞟了狗小一眼,说,你走开一点。 狗小不理,依然默立着。他想,我怎么可以跑着上学呢?我们这里跟学校有五里路哩! 狗小爹见狗小那付牛样,禁不住火了,他蓦地扔下手里的鞋,暴跳了起来,你想怎么样?你车丢了,你还想怎么样?我不打你已经很好了,你还想我怎么样?你以为我印钞票的? 狗小娘闻声过来了,她得知狗小将车丢了,心顿时痛得厉害,脸一下子拉下了,看上去比马脸还长。她顺手拽了拽狗小的耳朵,生气地责怪道,你这个讨债鬼,省吃俭用给你买了辆车,不到三个月功夫就搞丢了,你在寻死呀,你! 狗小知道没希望了,犟着性子又站了会儿,然后横了他们一眼,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狗小每天跑着上下学了。但跑着上下学的狗小,心里是极不甘心的。他总是一边马不停蹄地奔跑着,一边留意着穿梭如织的自行车。他奢望能有那么一天,发现自己被偷的那辆车。这样,他受苦受累的奔跑生涯,从此就可以一去不复返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 狗小是在学校返家的途中,瞧见那辆自行车的。骑着它的是个中年男子,他埋着头一个劲在蹬着,飞似地从狗小身边一闪而过。换了别人也许不会留意,可对于狗小来说完全不同。他始终心牵梦绕着那辆车,所以那车闪过的一瞬间,狗小的目光就被牢牢牵住了。 接下来的情景不难想象,狗小毫不疑迟地跟着那辆车跑起来,车骑得慢一点狗小就跑得缓一点,车加快了速度狗小就追得起劲些,恍如狗小跟车之间拉上了一根无形的绳。乘着追赶的当儿,狗小还打量了那个男子。根据那个男子的衣着,狗小断定他是本地人。 狗小追着那辆自行车,翻过天水桥,顺着建国路,拐进太子巷,一直来到和平小区。等进了小区,那男子终于息下来,将车停放在一幢楼下面,然后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他没有发现追了一路气喘吁吁的狗小。 现在,狗小可以接近那辆车了。他很警戒地张望了一下,没发现四周有人,便撑着胆子走上前去。他跑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如果那车真是自己的,他就准备高声喊起来,让别人知道那车是他的,然后就骑着那车回家。他设想那个时候男人肯定会跑掉,不过他不去计较,只要还到自己的车就行了。 那自行车跟自己的几乎一样,绿色的车架、虎头形车骑,甚至于玲珑的车篮。为了证实这车确实是自己那辆,狗小双手抓住车把,朝着笼头俯身下去,查看那块车牌上的号码。就车牌号码是不一样。狗小有些泄气,站直身子准备离去。 可狗小还是不服气。他觉得这车实在太像了,说不定那个男人换了假车牌。于是,再一次双手抓住车把,朝着笼头俯下身,重新查看那块车牌。令人狗小兴奋的是,他在上面发觉了新装的痕迹。 天海是在狗小费劲地琢磨自行车的时候,发现狗小的。天海是开出租车的,这些天由于车子大修,只得暂时挪用尘封已久的自行车。 天海第一眼看到狗小,只看到狗小的削瘦的背影。但狗小一个劲地折腾的模样,给天海的直觉是他在偷车。于是,天海一个箭步跨上来,一把抓住了在狗小身上显得空荡的外衣,厉声吆喝着,你这狗娘养的,你敢偷老子的自行车?! 全神贯注于自行车的狗小,完全忽略了天海的突然出现。他被天海蓦然抓获的当儿,甚是吓了一跳,不由地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但一贯冷漠的他,很快镇定了下来,他绕过被天海抓着外衣的手腕,吃力地扭过头来正视着天海说,这车是我的! 这车是你的?天海还从未碰到过这般胆大妄为的小偷,在被当场抓获的当儿竟能反咬一口,但这更增添了天海的火气,他怒视着狗小,大着嗓门责问,你说这车是你的? 是我的!狗小一边挣扎着企图摆脱天海的控制,一边毫不畏惧地迎视着天海,补充着说,这车是我三个月前丢的,你偷了我的车!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这车明明是自己以前骑过的,现在竟然有一个小偷说这车是他的,还污蔑自己是偷车的!天海不禁怒水中烧,他紧了紧抓着狗小外衣的手,另一只空着的手攫成了拳准备向狗小出击。 可就在天海的欲打未打之际,他瞧清了狗小的整个脸庞,拳头便一下子软化了,他惊诧地叫了一声,小天! 狗小不知天海在叫什么,他只是坚持着自己的观点:这车是我的,你偷了我的车。 这时的海天已无心计较车是谁的,他紧抓着狗小的手一点点松开来,凶狠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柔和无比,他深情地凝视着狗小喃喃地说,你是小天!你是我的小天! 狗小被海天突如其来的转变搞得莫名其妙,但他只是关心着那辆车,至于其他的他没兴致理会,他又一次阐述了这车是他的所有理由。 海天说,这车可以是你的,但你必须告诉我,你是不是小天? 狗小奇怪地瞥了一眼海天,迷惑地说,我不叫小天,我叫狗小。 海天说,不,你就是小天! 狗小不悦了,气乎乎地说,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就叫“狗小”,一条狗的“狗”,大小的“小”。 海天想了想小天失踪差不多五年了,一位六岁的孩子是不谙世事的,所以现在十一岁的狗小自然不知自己小时候叫小天的。他明白再这样跟狗小在名字上纠缠下去毫无意义,便商量着对狗小说,这车我可以算是你的,但你要领我到你家去一趟。 狗小说,这车是我的,你去我家又能怎么样?说完,毫不犹豫地领着天海走了。 狗小推着自行车领着海天出现在爹跟前时,狗小爹正坐在租房门前忙着修鞋。他见狗小和自行车,而且后面还跟着一位城市人,一时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狗小开口说了,爹,我找回自行车了。说到这里,他觉得还应该说些什么,于是转头朝海天瞟了一眼,补充道,在他那里。他本当想说是他偷的,但转而一想那样说似乎不妥,就委婉地说在他那里。 狗小爹还是反应不过来,觉得这件事挺蹊跷的。他就这样放下活儿抬着头愣在那里,一会儿看看狗小一会儿望望海天。 海天见状,温和地问狗小,这是你爹? 狗小说,是。 海天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支敬上去。 狗小爹知道那叫“利群”,是一种自己很难得抽上的好烟。但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好意思直接接过来。 海天又向前送了送。狗小爹就不客气了,红着脸伸手接过来。这时,海天开始跟狗小爹谈话,我们能单独聊聊吗? 狗小爹就冲着狗小挥了挥手。狗小便像一条听话的小狗,推着自行车到一边继续琢磨去了。他主要是去检查一下,这些天海天有否将车搞坏了。 海天接过狗小爹递过来的专供客人坐的板凳,坐在了狗小爹的身边,跟狗小爹聊开了。海天问,你儿子以前叫小天? 狗小爹诧异地看了看海天说,没有呀!一直叫狗小。 海天说,不可能!以前叫小天。 狗小爹就有些不高兴了,憋闷地说,狗小是我儿子,他以前叫什么我还不知道? 你不知道。海天说,他以前叫小天,是我的儿子。 你有没有搞错呀!狗小爹一下子跳起来,我的儿子怎么成了你的儿子?他认定自己是碰到骗子了。 海天连忙跟着站起身,劝慰着将狗小爹按坐下来,随即体谅地说,老兄,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我的小天是六岁的时候走失的,现在都快五年了,你养了他这么多年自然会舍不得,所以不肯承认他不是你儿子,可我的小天我是看着长大的,虽说隔离了五年有些地方会有所改变,但再怎么样我也认得呀。我只要看到他额头上的那颗痣,我就知道他是我的小天了。 狗小爹又急了,企图再次跳将起来。但是没有成功,海天似乎早预料到这一着,在他欲跳未跳之际,先下手为强将他压住了。他边压边说,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但你也要理解我的心情。小天是我的心肝宝贝。你也当爹的,知道失去儿子是多么痛苦。如果你同意将小天还给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补偿你。 狗小爹想说狗小确实不是你的小天,但话未出口,被海天拦了回来,你先别急着作出决定,夜里再考虑考虑,我明天再来。说完,逃似的起身走了。他不想事情才开始就谈崩了,那样对自己不利。 海天要走的时候,狗小没有理会,只顾检查他的车。海天就走过去,他只字未提车的事,只是伸出手放在他的头上,充满柔情地摩挲了一下,后来又摩挲了一下,依依不舍地说,爸先走了,明天再来。走出一箭路的地方,回顾了三次。 狗小娘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狗小娘浑身疲惫地脚刚跨进门,狗小爹就突然冒出了一句,狗小他娘,狗小不是咱的儿子? 狗小爹突如其来的问话,很让狗小娘吃了一惊,莫非我跟秃大的事他知道了。转而一想,不会呀。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要知道也早该知道了,不会拖到今天才来问。再说自己跟秃大发生关系的时候,狗小都快六岁了。于是,口气顿时坚挺起来,不是你的,难道是狗的! 狗小爹听了,啪哧一声笑了。 狗小爹这一笑,狗小娘就放松了警戒,她白了狗小爹一眼,不满地说,老娘扫了一天马路,腰都快累断了,你还有闲心跟我开玩笑呀。 狗小爹就收起笑,正色地告诉老婆,不是跟你开玩笑,是有人来认咱们狗小了,说是他的儿子。 谁?狗小娘心头的那根弦一下又绷紧了。她暗想,不会是秃大吧。他自己没小孩,不会因为自己跟他有过一腿,就咬定狗小是他的种吧!秃大这个暴发户,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狗小爹就将天海来认狗小的细枝末节,原原本本来复述了一遍。狗小娘听后,彻底放心了,她撇了撇嘴,鄙夷地说,那个肯定是想自己的儿子想疯了! 这时,六岁的小儿子跑过来,对狗小娘说,娘,哥哥的自行车回来了,哥哥的自行车回来了。狗小娘敷衍着说,知道了,知道了。末了,懒得再答理他们,管自去张罗一家人的晚饭。 海天本打算第二天去的,可他担心事情出现意外,最后当晚就又赶过去了。 海天到狗小家时,已是晚上九点光景,狗小和弟弟已上床睡觉,狗小爹还在补白天承接的破鞋,狗小娘则忙着收拾屋里。 狗小爹见了海天,不由地皱了皱眉,不高兴地说,你怎么又来了? 海天直言不讳地说,小天是我儿子,你在这里我怎么能不来呢。 狗小娘一听他们的谈话,就知道海天就是来认狗小的人,便心急火燎地赶过来,怒气冲冲地说,谁是你儿子?狗小怎么变成小天了? 海天不想跟他们争执,他明白弄僵关系对自己不利,于是有些低声下气地说,我知道你们养了小天这么多年,一定舍不得小天再离开你们。可我只小天一个儿子,失去了他我什么都没了。 狗小娘说,我们狗小不是你的小天。 海天肯定地说,是的!你们狗小就是我的小天。 这时,狗小爹来气了,高声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呀?跟你说过了我们狗小不是你的小天。你这不是成心来骗人家的儿子吗? 我没有。海天委屈地说,我认得我的小天,他跟你们狗小长得一模一样,就是额头上的那颗痣都一样。 为了不弄僵关系,海天后来想了想说,今天我来的目的,是跟你们商量的,也不是一定要你们承认狗小是小天。 狗小爹和狗小娘见海天的口气温和了,也不好意思得理不饶人。于是,他们就愣愣地呆在那里,都不开口说话了。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为了改变这种场面,最后海天打破了沉默说,现在我们都不说狗小是不是小天了,那你们让我看一下他行吗? 狗小娘心软了下来,她没说答应与否,只是朝租房的后半间走去,看样子是要去叫醒狗小。 海天见状,赶紧拦住了狗小娘,说,不用了,我自己去看看就行。 狗小娘跟随着海天来到了狗小的床前,狗小像饱猪一样地酣睡着,还打着呼啦呼啦的鼻鼾。狗小娘看到海天伸出手在狗小的额头上轻抚了一下又下,目光像一把柔软的刷子在狗小的面蛋上充满温情地来回扫动。 那一刻,狗小娘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动。 狗小又骑着自行车上学了,那感觉很风一样轻松,是跑着去上学不可比拟的。他想自行车回来了真好。 但狗小在骑那辆还回来的自行车时,感觉跟以前骑的仿佛有些两样。至于区别在哪里,狗小一时也说不清楚,他只感到有些别扭,没以前的那般顺便。好几次,狗小怀疑这辆车是不是自己的那辆,仔细地查看所有的部件。但结果是,这辆车跟记忆中的那辆车一样。 于是,狗小彻底打消了自己的怀疑,只是认定这辆车丢失了三个月让海天骑过以后,有些地方可能不知不觉中有了改变。由于这样的判断,让狗小对车的别扭开始忽略。 再说自行车还回来后,海天是几乎每天来狗小家,狗小对他也谈不上喜欢还是讨厌,狗小是一个缄默型的人,所以也没认真答理过海天。 海天问他,你记不记得以前有人叫你小天? 狗小说,不记得。 海天又说,那你想做狗小还是小天? 狗小说,我没想过。 海天怂恿说,那你现在想想。 狗小说,我不想。 海天还想问他,狗小说,你去问我爹和娘吧,我不知道。 海天就问不下去了。狗小便会从海天的身边绕开,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狗小的这一秉性,海天觉得跟小天是不一致的。但海天还是相信狗小是小天,他认为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小天不可能还是一成不变,多多少少是会有些改变的。 为此,海天坚定不移地认定狗小就是小天。而且,他还告诉了离异的妻子,说他已经找到小天了。 小天妈听说海天找到了小天,当天就兴冲冲地赶过来了。反正她也没正经工作,成天儿逛来逛去的没事干。 她见到狗小的一刹那,激动得眼泪倏倏地掉下来。她张开着双臂扑过来,一下子将狗小搂进了怀里,嘴里喋喋不休地说,小天,我的宝贝,你终于回来了。小天,我的心肝,你不知道妈有多想你。 狗小让一个陌生的女人抱着,感觉很难堪,他挣扎了一下,又觉得不妥,就这样傻乎乎地让她抱着,等她抱够了才脱出身来。 然而,女人比男人敏感得多。见过几次以后,小天妈感觉狗小有些不对劲,她觉得狗小虽然跟小天很相像,但好像不是同一个人。但小天妈没说,她想说了一切都完了。 现在小天妈也加入了说项的行列,她跟海天经常同进同出狗小家,几乎成了狗小家的常客。 小天妈的攻势自然比海天厉害,她声泪俱下的诉说很具煸情效果。她每次一向狗小爹娘提起小天,就讲述小天失踪后的那段日子。 她说,小天丢失后,她整个人几乎垮了!为了表示海天同样是爱儿子的,她紧接着又补充说,小天他爸也垮了。 当然光说“垮了”还起不到作用,小天妈便继续哭泣着讲道,当时她和海天就辞去了待遇很好的工作,一道前往全国各地小天有可能涉足的地方寻找。 海天听到这里觉得有些出入,因为当时自己是辞掉了国企司机的工作,但她压根儿没工作的呀,成天跟一些小姐妹搓麻将。他想提醒小天妈这一错处,小天妈用肘撞了撞他的肋,他就领会了她的意思,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小天妈就顺着往下讲,她说,他们苦苦寻找了半年,风餐露宿受尽了折磨,可结果一无所获。为了增强故事的悲惨性,她还编造了几段富有戏剧性的插曲,诸如自己寻子心切险些被贩卖,海天有次病重差点客死他乡之类的。 最后,为了表明海天寻找小天的决心,小天妈说,为了便于寻找小天,后来海天借钱买了辆车做出租生意。他想开出租车在满城跑,有更多机会找到小天,而且开出租车接触的人杂,消息来源比较畅通。对于这一条,没有编造的成份。 小天妈的哭诉立竿见影,狗小娘的眼泪立马啪嗒啪嗒直掉;狗小的弟弟更甚,不待故事结束已泣不成声。可让海天和小天妈失望的是,尽管小天妈的故事讲得多么凄切,狗小爹和狗小娘始终不承认狗小就是小天。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许狗小家里都不会将狗小给海天家的。但后来的变故使局势发生了质的转变。 狗小爹是在海天认识狗小三个月后出事的。那天中午,狗小爹像往常一样坐在街边修鞋,天有不测风云,一辆摩托车从他横着的腿上飞驰而过。狗小爹惨叫一声缩回伤腿时,那辆摩托车早已没了踪影。 倒霉的狗小爹是被旁边修车的大伯送进医院的。等狗小娘闻讯赶到医院时,狗小爹正瘫坐在病床上唉声叹气。 狗小娘见状,惊慌地问,怎么了?怎么样了? 狗小爹哭丧着脸说,医生说,骨头压断了,看一下至少二万。 那撞你的人呢?狗小娘急不可待地问。 跑了。狗小爹咬牙切齿地说,那狗娘养的,压断了我的腿,我都没看清他的样子,他就跑了。 狗小娘倒吸了一口冷气,脸一下子阴了下来,喉咙里不断发出唔唔的响声,她抹着泪六神无主地说,这怎么办呢?这怎么办办呢? 狗小娘的哭声一下下地敲打在狗小爹的心坎上,狗小爹也不由地焦虑万分起来,他想自己和老婆在这个城市里,就是不吃不喝一个月也挣不到一千块钱,除去支付房租、一家四口的吃喝,以及狗小的学杂费等,每个月下来基本上所剩无几。 狗小娘哭了会儿,见这样无济于事,便止住了哭,开始跟狗小爹商量对策。可他们商量来商量去,想出来的办法都于事无补。这时,狗小娘突然说,那只有那样了。 狗小爹忙问,咋样? 狗小娘吞吐着说,就是那样呀。 狗小爹不解地问,到底咋样? 狗小娘支吾了好久,终于开口说了出来。 狗小爹不禁一愣,随即一口回绝道,不行!这怎么能行?! 不行,你还有什么法子?狗小娘有些生气,难不成现在出院,让你痛死? 狗小爹想想也是,就不作声了,泪珠却大粒大粒地淌下来。他举起那双开满裂痕的大手,用力地抹了几把脸,伤感地说,可狗小是咱的亲生儿子呀。 狗小娘又止不住哭了,她哽咽着说,可这节骨眼上,咱们还能有什么法子呢?再说,你以后要是残了,狗小的书能不能读成还说不准呢。要是给了海天家总不至少像在我家受苦吧? 狗小爹愣着,默许了。 狗小娘晚上回到家,狗小已放学了,他又在屋外摆弄那辆自行车。狗小娘喊,小小,你进来一下。 狗小应声而入。 狗小娘将双手搁在狗小双肩上,凝视着狗小说,小小,明天你回海天叔家去。 狗小一下子瞪圆了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时,狗小娘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狗小困惑地问,我去海天叔家干嘛? 狗小娘说,你是他们的儿子。 狗小笑了,不以为然地说,娘,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我是狗小,又不是小天,怎么会是海天叔的儿子呢。 狗小娘正色地说,你就是小天! 狗小见娘说得那样认真,顿时收敛了笑容,他正视着娘,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我不是小天,我是狗小。 狗小娘心里就难受起来。她很想告诉狗小目前的处境,但她终于没有说。她认为狗小毕竟还是十一岁的孩子,有些事情是理解不了的。于是,坚决地说,你就是小天。 狗小迷茫地问,我以前是狗小,怎么现在变成小天了? 狗小娘说,你以前是小天,后来我们领养了你,把你改名为狗小,可你实际上一直是小天。 狗小不解地问,我是小天的话,那海天叔来认我,你们都说我是狗小,不让他领去呢? 狗小娘辩解道,那是爹和娘虽不得你离开。 那现在你们怎么让我离开了?狗小又问。 狗小娘就被狗小的话难住了。她不能说,虽然爹住院了需要钱,所以只好让海天来领狗小了。她怕说了,狗小知道自己不是海天的儿子,不情意去他家。狗小是一个很犟的孩子。 狗小见娘不作声了,一迭声地说,我肯定不是小天。我记得我小的时候,人家都叫我狗小狗小的。如果我是小天,人家就叫我小天小天的啦。 狗小娘意识到这样下去,就很难收场了,便不由地狠了狠心,佯装发火道,你是狗小还是小天,娘还不知道? 狗小一下子哑声了。 狗小知道了自己真不是狗小,禁不住伤感起来,他呆呆地愣着那里,撇了几下嘴巴哭起来。 狗小娘的心开始发痛,她扭转头不敢再看狗小流泪的眼睛,只是用话安慰着狗小,小小,你别哭!你去了海天叔家还可以随时回来,你还是爹和娘的儿子。说着,说着,自己也哭开来。 狗小娘领着狗小出现在海天面前时,海天一下子懵住了。他不知道狗小娘是怎么知道他家的,也不知道狗小娘领着狗小来干什么。但他什么也没问,热情地将他们迎进了门。 这次,狗小娘出乎意外地没有对海天冷如冰霜,只是表现出了坐立不安的样子。海天觉察出了狗小娘的异样,可又不好意思开口问,于是扯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狗小娘表面闲扯着,暗里心急如焚,她很想就将事情和盘托出,但又觉得那样太唐突了,而且会使自己处于被动的地位。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始终扯不到既定的话题上,狗小娘忍不住急了,她想到狗小爹还在医院受罪呢,于是开门见山对海天说,海天师傅,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对你说。 海天问,怎么样? 狗小娘说,狗小是你的小天。 怎么?海天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狗小娘又重复了一遍。海天惊喜参半地说,你不是在哄我吧? 狗小娘说,没,狗小真是你的儿子。 海天激动得差不多哭出来了,他一迭声地说,谢谢呀,谢谢。 这时,狗小娘有些尴尬地试探着,不用谢,只是小天这么多天在我家…… 话未说完,海天就截过话头说,这我知道。你们养了小天这么多年,我知道也挺不容易的。你们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会尽力的。 狗小娘见海天说得这样爽气,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说了,但一想躺在病床上的狗小爹,只好硬着皮头开口道,小天是五岁那年到咱家的,虽说咱家穷,但咱们一直当他是亲生儿子来养的,也没少在他那里开销,你看…… 海天又拦过话头说,你说个数好了。我海天也不是不领情的人。 狗小娘本想说二万的,那差不多是狗小爹治病的数,后来想了想豁着胆子报了四万,正好是想好的两倍。数目报出后,狗小娘有些担心,怕数目太大了让海天挡回来。竟然不到的是,海天二话不说同意了。这让狗小娘感谢不已。她想,海天真是个好人呀。 当天晚上,狗小娘就将狗小留在了海天家。走的时候,狗小和狗小娘都禁不住哭了。但自始自终狗小娘都没告诉狗小和海天,关于狗小爹被压伤的事情。 狗小娘后脚刚跨出门,海天就立刻打电话通知了小天妈。他说,小天他妈,我们小天回来了。 小天妈是小天走丢后不久跟海天离婚的,之前她早跟一位经常一起打麻将的男的关系暧昧了。那男的也是离过婚的,原因是整天无所事事,只知道打麻将。可当时,小天妈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完全忽略了那男的陋习,跟海天离后就急匆匆地住过去了。可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小天妈终于看清了那男的真面目,于是两个人两天吵一架、三天打一架的。到了那个时候,小天妈才开始记起海天的好来。可小天妈又是一个要面子的女人,不好意思就这样再自愿地回过来。所以,她一直等待着一个机会的出现。 海天第一次告诉小天妈,小天找到了的时候,小天妈还真是兴奋了一阵子,当天就过来看狗小了。她想,如果小天真找到了,她不仅又有自己的儿子了,而且还有了机会跟海天重新过日子。可后来她发觉狗小不是小天,甚是失落了一段时间。但小天妈毕竟是一个聪明人,她想只要重新回到海天身边,管他狗小是不是小天呢,再说小天走失后自己没了儿子,认狗小做儿子也不失为是一种美事,于是后来的日子里连同海天当起了说客。 现在,海天告诉小天回来了,小天妈别提有多高兴了,虽然她知道狗小根本不是小天,但还是兴高采烈地赶忙来了,而且带来了放在那个男人处属于她的所有东西。她的东西也不多,无非是一些金银首饰和平时换洗的衣服。 小天妈到了海天家后,海天生意也不做了,开着出租车载着狗小和小天妈,上街去为回来的狗小买新衣服。他们都觉得狗小爹娘将狗小打扮得太土,现在他是他们的儿子需要重新包装。对于这一点,狗小没发表任何意见,他觉得有好的衣服穿当然好啦,暗地里感到非常的高兴。他想,明天开始,别的同学用不着再讽刺他是乡吧佬了。当然,他没有将这样的想法说出来。 当天夜里,小天妈没有回去,留在了海天家,她借口狗小刚回来,想多看看,以解思子之情。而海天呢,自然也乐得顺水推舟。 狗小不叫狗小了,叫小天。他从那天来海天家的晚上就住进了海天家,住的房间就是小天以前住过的那间。他还是骑着那辆自行车上学,不过不是每天骑的,顺便时海天用出租车接送。他的衣着在学校里也由最次的成为了最好的。同学们也再也没人喊他乡吧佬,都主动跟他做朋友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年幼的狗小难以接受。刚住进去的几天里,狗小每次半夜醒来,都以为自己在梦里,等拧了大腿感到了痛楚,才明白这一切是真的。说实在的,狗小长这么大,还没穿过那样好的衣服,也没住过这么好的地方。那一刻,他躺着暖烘烘的被窝里,偷偷地笑了,他暗想,要早知道这么好,一开始就认海天做爸了。 狗小住进海天家后不久,狗小一家来海天家做过客。狗小爹虽然跟海天认识一段时间了,但还没有来过海天家。他见海天家条件这么好的,一直悬着的那颗心刹那间放下了,他想,我的儿子小小真福气呀,能够碰到这么好的人家。那个时候,他甚至有些后怕,要是不是自己出了事,狗小还成不了小天呢。真是因祸得福呀。 狗小的弟弟还是不谙世事的年纪,他见了狗小穿着的新衣服,以及狗小住的舒适暖和的房间,一下子羡慕得要命。吃饭的时候,他虎着脸僵持着死活不肯吃。狗小娘问他怎么了?他怏怏不乐地说,哥哥能穿那么好的衣服,能住那么好的地方,为什么我不能?狗小娘解释说,哥哥是海天叔的儿子,你不是。狗小弟不服气地说,为什么哥哥是,我不是呢?我也要做海天叔的儿子。任狗小娘如何劝说,整个晚上一直哭哭啼啼的。 再说狗小爹出院后,腿变得一瘸一瘸的了。海天见状问怎么回事,狗小爹和娘口径一致,说狗小进海天家后让车给压的。他们没有说是狗小进海天家前,是怕万一说出来海天怀疑狗小不是小天,将原本美满无比的事情给搞黄了。 晚饭后,狗小一家坐了一会告别了。走回住处的路上,狗小爹欣慰地对老婆说,咱们村里每个人都想成为城市里,就是没有一个成为城市里的,可咱们的狗小现在就是城里人了,他真是一个有福气的孩子呀。 狗小娘应和着说,是呀,咱们狗小真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这时,狗小的弟弟还在抽泣着。狗小娘不耐烦了,用力地打了他一个“栗子”,不好气地说,你哭个丧呀,你以为每个人都能成城里人的呀!你就没有你哥哥那样的好命。 海天是在狗小住进家里一个月后,才知道狗小不是小天的。事情发生的过程很简单,那次海天在狗小洗脚的时候,意外地发现狗小的左脚有六个趾头。这跟小天正常的左脚很不符合。 当时,海天的心由衷地沉了沉,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但他最终没露出任何声色,只是当作没看到一样,让事情在不经意中随风而去了。海天对这件事之所以没声张,是因为小天妈又跟他住一起了。 小天妈是小天走丢后,跟他分手的。但离异后的海天一直挂念着小天妈,虽然小天妈身上有数不清的缺点,但在海天看来小天妈完美无瑕。海天第一次看到狗小,还没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小天,就立刻打电话告诉小天妈,其目的也无非是,希望通过小天,让小天妈重归自己的怀抱。 后来狗小来到了他家,小天妈借看小天之名留下来,这让海天感到无与伦比的惊喜。他尽自己一切的努力,善待着小天妈,企图挽回她的那颗心。而让海天感到欣慰的是,小天妈终于长时间留下来了,而且又跟自己睡在了一起,尽管她没表示要跟他重归旧好,推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儿子小天,但海天也不奢望很多,他想只要她留着,不管以何种原因,他都心满意足了。 现在,他看到了狗小那只左脚,这不仅使他意识到,狗小确实不是小天,而是跟小天毫无关系的人,同时也让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危机:妻子会不会得知狗小不是小天,而义无反顾地离去? 这一切使他隐瞒了狗小不是小天的事实。他一如既往地将狗小当着自己的儿子,只是在发现他的左脚后,曾暗暗地告诫过狗小,以后千万不要在妈面前露出你的脚。狗小问为什么。海天没有详细地解释,只是说,你不要露出来就行了,其他的不用去管了。 而就在海天确定狗小不是小天的同时,狗小也确定了现在骑的自行车不是以前的那辆。那是有一次,他在翻找一件东西的时候,从海天他们的房间里翻出了买车的凭证。那凭证上记载着这辆车的特征,跟自己以前的那辆属于同一类型。 当然,狗小没有对这一发现引起太多的重视。他想,如今自行车是不是自己那辆已不再重要,因为他现在已经成了小天,小天家的一切东西就是自己的了。所以,他很快将这件事遗忘了,就像这件事根本未曾发现过一样。 狗小刚住进海天家时,还挂念着他爹娘和弟弟,时不时到他们家来串门,来了还会跟他弟弟玩上半天。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来得渐渐少了,来了呆的时间也短起来。再后来基本上不怎么来了,来了也只好稍稍呆一会,就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狗小娘伤感地说,小小都快忘了家了。 狗小爹应和着说,是呀,都好长时间不来了。 狗小娘说,也许是学习忙吧。 也许是的。狗小爹安慰道。 然后,他们都不说话了。他们认为现在狗小是海天他们的儿子了,自己没有理由再去要求他。来与不来,都要看狗小自己的意愿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一年过去了。狗小爹修鞋的那条街要拆迁了,他就挪到了另一条街上。 那条街,是狗小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狗小爹每到上下学时间,总会停下手中的活,在行人和车辆川流不息的街上,费劲地寻找狗小的身影。而每天晚上回家,狗小娘总会问自己,你今天见到小小没有?如果狗小爹说没见到,狗小娘就会责怪自己,怎么不留意一下呢。如果说见到了,她就会一个劲地问,咱们小小现在胖了还是瘦了。 刚开始,狗小看到爹时,立刻将车骑近来停下,兴高采烈地跟爹搭话。一段时间后,狗小失去了起初的那份热情,他没有再骑车过来,只是远远地向爹打一个招呼。后来日子一长,狗小似乎忽略了爹的存在,不再跟爹打招呼了,有时明明看到了爹,也懒得理会,一闪而过。 狗小爹一直留意着自己的儿子,尽管儿子仿佛跟自己已形同陌路,但他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每次他看到狗小骑着自行车,在街上一扭扭地骑过时,心头总会涌上一种无以名状的宽慰:咱们儿子是个有福气的人呀。 姓名:卢江良 邮编:310007 地址:杭州市古荡莲花新村东26-2-102 信箱:lujiangliang@163.net ※※※※※※ 凭着良知孤独写作! 关注人性,关注命运,关注社会最底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