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报春风——感悟柳宗元

                      一

辞赋是唐宋以前重要的文学形式。屈原之后有宋玉，宋玉之前有屈原，可是却找不出第三人了。直到辞赋世微，诗歌早已崛起的中唐，却突然出来了一个柳宗元。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中说：“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退之、李观皆所不及。”这是对柳宗元辞赋的高度评价。

我读屈原，总是高歌低吟；读宋玉，行云流水；读柳宗元呢？很难表达那种感受。

吾哀今之为仕兮，

庸有虑时之否臧？

食君之禄畏不厚兮，

悼得位之不昌。

退自服以默默兮，

曰吾言之不行。

既（女俞）风之不可去兮，

怀先生之可忘。

永贞元年九月，“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等八人被贬远州。柳宗元初贬邵州刺史，中途再贬永州司马。途径汨罗江，驻足荆楚地，在缭绕的悲风中，柳宗元想起了屈原，写下了这篇《吊屈原文》。千古名篇，一睹为快。我读此文，却一读不快，再读不快，三读还是不快，越读越不快。气压胸垒吗？利刃剜心吗？切肤之痛吗？都有，都没有，还有点什么呢？

屈子纵身一越，跳进汨罗江河，溅起了中国文学史上的那一朵最高最亮最绚丽多彩的浪花。有多少人从此经过，就有多少种情愫在那浪花下膜拜。柳宗元来了，柳河东来了，柳司马来了，带着经天济国的抱负和壮志未酬的悲哀；带着惊天泣鬼的才华和憔悴伶仃的身影；带着耿耿刚烈的忠心和孤独寂寞的愤慨。

我熟悉柳宗元，是从《小石潭记》样的散文，从《江雪》样的诗歌，等读到他的辞赋，已经到了就要而立的二十九岁了。那一年，我比写出了《吊屈原赋》的柳宗元小五岁，也正是那时候，人生的抉择，岁月的磨砺，风雨的吹打，让我寂寞如一只孤鸿，彷徨如一根蒿草。我读到了《吊屈原赋》。继而是《惩咎赋》、《闵生赋》、《梦归赋》、《囚山赋》、《天对》、《晋问》……

读书为了什么？

                        二

读书为了什么？

少时陈力希公侯，许过不复为身谋。

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

缧囚终老无余事，愿卜湘西冉溪地。

却学寿张樊敬侯，钟漆南园待成器。

这首写于永州的《冉溪》概括了柳宗元四十七年的大部分境况。少年意气却不是为一己之私，风波万里却一直壮心不已。这是中国几千年来读书人心中最隐蔽的感念。屈原为何投江？为己为国，己不为国用，留己何用？李白为何醉酒？郁闷。谁人喝酒头不发晕？我就不信李白酒越喝头脑会越清醒，“李白斗酒诗百篇”，夸张想象而已，李白斗酒头发晕，麻醉了自己的雄心壮志，排解了自己的郁闷哀怨。柳永为何坠身烟花？皇帝不让他当官呀，考上了也得拿下来，看看柳永真的当官了，当得多认真。郑板桥为何难得糊涂？他不糊涂不行呀。其实他糊涂吗？他比谁都清醒，“难得糊涂”的另一种解释是：想做个糊涂人真难。

柳宗元呢？一样。所以才有了十年后的这首《汨罗遇风》：

南来不作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

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

很多人对这首诗颇有微词，认为柳宗元玷污了屈原的英灵，居然为了早点回朝廷做官，命令汨罗河的风浪到明天要停下来，好不耽误他的行程。与十年前《吊屈原文》相比，轻浮了很多，狭隘了很多。

这是一种误解。永州十年，柳宗元大部分著作出于此地，虽然孤寂偏远之地，虽然戴罪流放之身，但柳宗元在这里却有着最好的写作状态，可以说，没有永州这十年，柳宗元的高峰在中国文学史上就要削减。大家都认为十年后的柳宗元心灵应该得到升华，不再顾虑仕途的枯荣。可偏偏忘了，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偏偏是中国文人永远的心病。屈原如此，柳宗元也如此。柳宗元理解屈原，他知道屈子不会因为他的无礼而责怪他，因为他的北归，他的匆忙，他的焦急，都是为了朝廷。为子死孝，为臣死忠，屈原会责怪这样一个耿介忠诚的后辈的无礼吗？

柳宗元一路高兴，长安就到了。“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春光明媚，春花灿漫，这就是苦苦等待了十年的柳宗元的心境。这心境仅仅是为了个人的悲欢吗？

可惜，这样的兴奋和憧憬，比“永贞革新”还要短暂。刘禹锡一句“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朗去后载”，让刘柳二人重贬到了更遥远的远州。宰相武元衡召见刘禹锡：“本来要重用你的，可你那首诗惹了麻烦，我也没办法，你还是再去别的地方吧。”刘柳二人相扶相携，含着更悲愤的心，踏着更苍老的步，向着更荒凉的地方，走上了更遥远的路。

这时，他们回到长安刚刚一个月。

                          三

所谓朋友，就是这样一些人：他们或许志趣爱好不同却心灵相通；他们或许经历道路不同却关爱有加；他们或许思想认识不同却悻悻相惜。中国人重视朋友，爱好朋友，有友如华叫“良友”，有友如秤叫“诤友”，有友如山叫“畏友”，有友如水叫“清友”，有友如月叫“雅友”……柳宗元与刘禹锡呢？死友。

……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 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

韩愈《悼柳子厚墓志铭》的这一段话能够证明刘柳的友情，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人格伟岸的柳宗元。刘禹西被贬播州（今贵州遵义市）刺史，柳宗元被贬柳州（今广西柳州市）刺史。播州就是成语“夜郎自大”里的那个夜郎，路途遥远，条件险恶，而刘禹锡还要带着八十岁的老母一同赴任。柳宗元上书朝廷，请求和刘禹锡交换，让他到条件相对好点的柳州。后来还是裴度冒死求情，才让刘禹锡又去了连州。而这时候柳宗元什么情况呢？永州十年，早已让柳宗元病魔缠身，已到了“行则膝颤、坐则髀痹”的地步。

天地无私，人间有情。蚁蝼小身，巍然大义。柳宗元在一封信中说自己“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内”，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所以他赢得了友情，也赢得了后世的敬仰。所以在四年后，刘禹锡能把自己母亲的丧事停下来，料理柳宗元的丧事。这不是友情的交换，而是友情的凝结。

柳宗元去世前，刘禹锡母亲病重，柳宗元不能亲自看望，却三次派专人去连州慰问。刘禹锡的母亲死后，他扶灵柩北归，路到衡阳，风雨中又传来了柳宗元去世的噩耗。刘禹锡当即停下母亲的灵柩，为柳宗元料理后事。

是谁曾经说过？心里装着别人的人，别人心中自有他。活在别人的心里，远比活在历史的册子里更让人敬佩。

刘柳的友谊是中国文人友谊的典范。共同的爱好，共同的志趣，共同的道路，共同的人格，共同的思想境界，让这两颗最亮的星星在历史的天空交相辉映。我想起了当代诗人舒婷的一句诗：“你有你的铜枝铁干/象刀，象剑，/也象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象沉重的叹息，/又象英勇的火炬。/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暮霭、流岚、虹霓。”

柳宗元参加王叔文主持的“永贞革新”并因此获罪，王叔文也被贬为司马，第二年就被朝廷敕死了。在这风雨如罄，多少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柳宗元却偏偏在给别人的信中说自己与王叔文“交十年”，关系“亲善”，并且“奇其能”。他还给刘禹锡写信，要刘禹锡为王叔文编次文集。王叔文被杀后，他居然还给王叔文写了碑文墓志，觉悟半点诬蔑轻视之语。这就是柳宗元，如果柳宗元不这样做，那他就不是柳宗元了。什么叫“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柳宗元是也。

韩愈《悼柳子厚墓志铭》中还有一段议论：“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大家箴言，慎记啊！

                      四

历史给了忧国忧民的柳宗元一次机会。“永贞革新”虽半年就失败了，但柳宗元的才华和忠心早已被历史记取。从这一点上来说，历史是幸运的，因为总是有柳宗元这样的人让历史精彩至极；柳宗元是幸运的，他并没有象更多的仁人志士一样寂寞无名。当然，柳宗元的幸运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的那一副忠心钢肠。

十年憔悴到泰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一诗记录了柳宗元再度被贬的全部心境。但是虽然“十年憔悴”，虽然“垂泪千行”，柳宗元还是柳宗元，他一腔抱负，满腔热血，让他在哪里都会成为伟人。

被贬永州司马，其实就是一个编外的九品官，和我们现在的将谁谁谁挂起来一个样子，给你点工资，给你点自由，就是不给你做事，不给你机会。所以永州十年，柳宗元留下了大量的诗文，却没有留下功业，因为他连留下功业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再贬柳州刺史，虽然地更偏，民更苦，却毕竟还是一个地方长官。柳宗元有了这一钉点儿的机会，就做出了彪炳历史的功绩。所以，柳州人民至今还记着这个人，他们把柳宗元叫做柳柳州。

《寄韦珩》一诗全面记录了柳宗元出任伊始的状况：

初拜柳州出东郊，道旁相送皆贤豪。

回眸炫晃别群玉，独赴异域穿蓬蒿。

炎烟六月咽口鼻，胸鸣肩举不可逃。

桂州西南又千里，漓水斗石麻兰高。

阴森野葛交蔽日，悬蛇结虺如蒲萄。

到官数宿贼满野，缚壮杀老啼且号。

饥行夜坐设方略，笼铜枹鼓手所操。

奇疮钉骨状如箭，鬼手脱命争纤毫。

今年噬毒得霍疾，支心搅腹戟与刀。

迩来气少筋骨露，苍白瀄汩盈颠毛。

君今矻矻又窜逐，辞赋已复穷诗骚。

神兵庙略频破虏，四溟不日清风涛。

圣恩倘忽念地苇，十年践蹈久已劳。

幸因解网入鸟兽，毕命江海终游遨。

愿言未果身益老，起望东北心滔滔。

本来，我还想把这诗分解开来，说条件之艰苦，环境之险恶，风气之恶俗，加之柳宗元身体的困难，工作该多么艰辛。回头再读一遍，已经无语了。认真读上两遍，神仙也会动容的。

除了端正民风，经济民生，治理恶俗，整治法度，改革弊政 解放奴婢，开荒挖井 发展生产，柳宗元在柳州，为人乐道的就是种树了。

柳宗元在枊州，不但鼓励民众植树，自已亲自载了不少的柑桔，还在柳江边种了很多柳树。而他关于种树的诗也留下了不少。“檐下疏篁十二茎，襄阳从事寄幽情。只应更使伶伦见，写尽雌雄双凤鸣。”这首题为《清水驿丛竹天水赵云余手种一十二茎》的诗证明这一次柳宗元不但种树了，而且还不象我们今天的领导只是在“植树节”那天，挥挥镐头浇浇水，装装样子罢了。“手种黄柑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这一次，柳宗元种了柑桔二百多棵呢。而他那首《种柳戏题》写的更有兴趣：“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谈笑为故事，推移为昔年。垂荫当覆地，耸于会参天。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诗人以他豁达的心态表明了自己种树的原因，不是留下功业，不是标榜勤政，“思人树”，“惠化传”，如此而已。

走进柳州，你才会发现柳州的柳树有多少，大街小巷，柳叶青青，柳枝翠翠，袅袅娜娜，随风飘舞。很多老柳枝干遒劲，盘曲多姿。那年我去柳州，在山下一片翠柳中，我试图寻找那最老的一棵，我愿意在那柳树下膜拜再三，以感柳公恩德。

柳州现在盛产柑桔，回想当年柳宗元曾一口气栽种柑桔树二百多棵，今天柳州柑桔的盛产与柳宗元有没有关系呢？中国南方盛产水果，这和水土有关系。柳宗元种树，在唐朝也不是他自行发起的。唐政府是鼓励并要求各地种树的，并为此专门设立过管理种树的机构。但是唐朝三百多年，各年各地地方官员有多少？为什么独独留下了一个偏远荒凉之地的柳宗元和树的故事呢？柳宗元官大？小小一个刺史；柳宗元有名？当时比柳宗元有名气的多的是；历史偏爱柳宗元？历史为什么不偏爱那些手握重权的官宦？他们比柳宗元更有条件把握历史。也许他们还真的把握过历史，可历史却偏偏不是被一个人能够把握的，所以淹没了大小官宦无数，留下了柳宗元。因为，柳宗元种树，不是为了官，不是为了利，不是为了名，他是为了民，而偏偏历史是人民书写的，就留下了柳宗元。

历史留下了柳宗元，柳州人民也留下了柳宗元。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一说十月五日)，四十七岁的柳宗元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的灵枢被停放在他生前喜爱的罗池的西北侧。第二年，由他的上级、朋友裴行立资助，运回长安万年县(今临潼)栖风原安葬。柳州人民不愿柳宗元走的，可柳宗元必然要走的，于是第二年，在停放柳宗元灵枢的地方，柳州人民为他建了一座“衣冠冢”。

什么叫英灵不死，精神长存？有的地方官员离任，人民锣鼓欢送，鞭炮相庆，可不是为了恭喜升迁，而是“送瘟神”。柳宗元呢？柳州人民留不住他的七尺之躯，就留下了他的衣冠，留下了他的精神。

其实，是留下吗？我更愿意看成是一种向往，一种期盼，一种祈祷。毕竟，象柳宗元这样官员，历史上有几个啊。

但愿，后来者能到“衣冠冢”一拜，好不辜负柳州人民的期望，好不辱没了柳宗元的柳州。

                         五

永州，我来了。

我来看望你来了，我来看望柳宗元来了，我来看望你们的小石潭来了。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山甚〕，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亻台〕然不动; 〔亻叔〕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第一次读《小石潭记》还是在少不更事时，那时候我不了解柳宗元，更谈不上理解。可他笔下那“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的景致早已让我少小的心灵向而往之。他的水、他的木、他的石、他的鱼，动态或静态，目睹或耳闻，都生动细致，精美异常。恰如他在《愚溪诗序》所说，“清莹秀澈，锵鸣金石。”

这些还都不能让我感动，让我感动的是他笔后面的东西。自古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文人大都既人又智，山水自然是文人笔下的常客。可是，没有发现么？文人笔下的山水，大都长江黄河、泰山峨嵋、名胜古迹，而唯独柳宗元笔下，没有一个高山峻岭、大江大河、耳目能祥。《始得西山宴游记》、《钴潭记》、《钴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永州八记，名垂千古，却都是一草一木，一泉一石。可是，他们都被柳宗元视若家珍而津津乐道。

回头再看他的传记。二十四史，人物传记如同牛毛，却有几篇是写百姓苍生的？柳宗元呢？《捕蛇者说》，写蒋氏祖孙三代受毒蛇之害；《童区寄传》写一个十一岁的牧童杀死两个抢劫人口的“豪贼”；《段太尉逸事状》，写了段秀实的沉着机智、不畏强暴、爱护人民的品质和形象；《种树郭橐驼传》，借郭橐驼养树“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的道理，讽刺了统治者政令烦苛对人民所造成的无穷干扰和奴役。

写景写“小景”，作传作“小人”，而那“小景”、“小人”偏偏是属于“小民”的。他始终把眼睛投向百姓，把笔墨泼向百姓，把自己的一颗心捧给了百姓。

我来了，永州。

这就是这就是钴鉧潭？出柳子庙往南沿柳子街前行数十步，就看到坡下小溪有一滩浅浅的水，一滩在岩石上缓缓流动的水。么？出柳子庙往南沿柳子街前行数十步，就看到坡下小溪，小溪突然扩大，宽约十步，在岩石上缓缓流动，形成一滩浅水，这就是钴鉧潭。低下头，我轻轻吟诵：“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

钴鉧潭的上方的小丘呢？“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这里没有标识，让我这并从不灵慧的眼睛四处寻觅。小丘没有找到，这也难怪，柳宗元笔下的这一风景，居然连名字都没有呢。

我却在寻找小丘的时候找到了小石潭。小石潭依然很美，那清冽洌的水，绿荫荫的树，摇曳多姿的翠竹，告诉我这就是小石潭。小石潭已不再是孤独的幽灵，在它的旁边居然有了一条“小石潭街”，人头攒动，喧声四起，所以再也听不到“如鸣佩环”的水声了。可我并不气恼，我知道，这条街是因柳宗元而生，这些人是因柳宗元而来。

一个心里装着人民的人，人民自然会用自己的方法怀念他。

                        六

可我还是没有压抑住要听那“如鸣佩环”的水声的愿望。夜深月高，孤身一人，我再次来到潭边。月光下的小石潭一片清凉，远山，近竹，身边的流水，安宁疏朗，深婉幽美中更添一份恬静之美。在这幽丽清爽，“怆幽邃天”的境界中，人能够获得多大的轻松和解脱？

而我还是想听听那水声，因那水声已在我的心中响彻了整整二十年。我在一片蒿草中站定，凝目于水上，生怕那定点的声响从我眼前溜走。听见了，听见了，我突然听见了，先是“刷刷”的水流，继而是“哗哗”的欢笑，接着就是浪花溅起的“叮叮当当”的佩环之声。那声音来自水上，来自水下，来自那遥远的九泉……

潭边却还有人，月光下，星星点点，站在潭的旁边，你们也是来听那“如鸣佩环”的水声的么？也是来悼念一位叫柳宗元的司马的么？我没有发问，我怕惊了那泉水，惊了每个人心中的佩环之声。

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晚，这是一个属于心灵的夜晚。

月光铺洒在远山，铺洒在竹林，铺洒在溪流，铺洒在这崎岖小道。静极了，也洁白极了。在这个时候，你不得不进入那种万念俱寂、虚静恍憾的境界，你不得不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

虽是九月，虽还仅仅是凉风习习，我却突然想起了那首千古绝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看到他在这个几近“神明”的境界里孤独而倔强的背影。

我知道，他不是在钓鱼，也不是在钓雪，他是在钓一种性格，一种人格，一种希望，一种期待。他是在钓人间那一缕春风吧？

于是，我多想，多想踏着我热烈的步子向他走去，给他披上一件暖和的裘皮大衣，给他换一根不锈钢的钓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