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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八十年代初,当我还是一名实习医生的时候。为了把基本国策落实到位,医院突击成立了临时计划生育病区,我实习的第一站就是这个特殊的病区。 我跟随那些从各乡镇医院临时抽调拼凑起来的妇产科医务人员,每天一大早乘着大卡车去各大乡镇抓孕妇,大街上马路边巷子里田野上,只有发现大肚子妇女,或者略微有点小肚腩的女子,都不由分说一个不落地拖上大卡车,宁可错抓一千,绝不放过一个。一上午常常能装满一大车。说句反动话,那气势,很像抗战影片里日本人抢花姑娘。 把大肚子拉到医院,然后逐一排查,发现是头胎并有生育指标的,立马放人。其他违反计划生育的,一律扣下,本着"自愿"的原则强制性实行堕胎。 各乡镇干部也相当配合我们的工作,采用强硬有效的措施动员有两个孩子以上的妇女同志到医院接受免费的结扎手术,术后还象征性地补给一些营养品。 我在这个计划生育病区实习一个月,差点因此而断送了我的从医生涯,让我对医生这个神圣的职业产生了动摇和怀疑。 印象中,病区里每天都有大批住院妇女提着裤子在排队。这支队伍是等待"备皮"的,也就是刮阴毛;那支队伍是做麻药试验的;排完这两支队伍的妇女们又去排第三支队伍,那就是"结扎"。 作为实习医生,我光荣地担任过输卵管结扎手术的助手。虽说手术是打麻药的,但那不过是表皮麻醉,当输卵管被拉出盆腔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妇女都承受了剧烈的疼痛,有的甚至大声的哀嚎。好在手术医生的技术都相当熟练,没几分钟就能完成一例手术。医生们戴着大口罩,但我依然可以感觉到她们木然的表情,对于"病人"的哭叫无动于衷。她们太忙了,根本没有工夫动恻隐之心。她们灵巧的双手就像缫丝工一样机械地操作着,仿佛割开的不是一具具活体,而是一片片布料。 输卵管结扎手术不算残忍,人流室和引产室才是最血腥的。那时候还没有无痛人流技术,无数孕育不足百天的小生命在一间小小的人流室里被一个个生刮下来,早孕的妇女们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她们的子宫很疼,她们的心更疼。但是怎么办呢?为了防人满为患于未然,必须毫不留情地把这些不该出生的生命扼杀在摇篮里。我看到刮下来的胚胎绒毛,有的已经成型了,连小眼珠子小手小脚都齐全了。 三、 最触目惊心的是"引产室",那简直就是刑场,是杀人的地方。《蛙》中的主人公姑姑说:不能让肚子里的孩子"出锅","出锅"后就是生命,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合法公民,是祖国的花朵,有权享受政府国家的保护和福利。我说我的故事比《蛙》有过之无不及,是因为我的故事里有呱呱坠地的"出锅"生命,TA们照样被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送上天堂,或者说是被披着白衣天使外套的魔鬼打入十八层地狱。 《蛙》中,为了逼迫那些身怀六甲的孕妇中止二胎妊娠,干部们与孕家斗智斗勇,什么阴招都使出来了。最令人发指的是:派人把孕妇邻居家的大树和房屋破坏摧毁,用殃及无辜的下三滥手段让左邻右舍的人家迁怒于二胎孕妇。在迫不得已的压力下,小说让好几个孕妇死于计划生育。我的故事里虽然没有危及大人的生命,却屠杀了无数活生生的小生命。我们私下里把这个计划生育病区叫成"集中营"是不过分的。 我记得那位长着一副仁慈模样的妇产科主任(临时担任计划生育病区负责人)在早会上严肃告诫手下医生,反复强调:"在胎儿引出母体的一刹那,必须记得用手把'它'(没出生是‘它',出生了就是‘她'或‘他'了)的脖子扭断,必须要有这个动作,不能让胎儿活着出来,否则胎儿变成婴儿就麻烦了。" 事实上,除了主任自己亲手做的引产术不曾发生过胎儿变婴儿的"事故"外,其他几位妇产科医生都不可避免地碰到了麻烦,有一位年轻医生,在听到胎儿发出意外哭声的时候,吓得"啊----"地大叫起来,扔下胎儿逃出引产室。出面收拾残局的总是那位老道沉稳的妇产科主任,她不慌不忙和蔼可亲地得对产妇及其家属(陪护的家属要求是女性,说是为了文明,实际就是怕男人性子烈闹事)说:"你的孩子是引产出来的,打过一种叫雷福诺尔的引产药,所以孩子是没用的,是畸形的,有严重缺陷的,即便勉强养大了,也十有八九是傻子。"于是她会悄悄下医嘱让护士给活着出来的婴儿的前囟门上注射麻醉药物,孩子马上就会停止哭啼,成为尸体。 好多大肚子已经七八个月,甚至接近预产期了,腹中的胎儿生命力很顽强,所谓的雷福诺尔引产药根本摧毁不了TA们的生命。 四、 下面我举一个令我刻骨铭心耿耿于怀了三十年的例子: 有一天晚上我在医院的单身宿舍睡觉 ,大半夜有人敲门把我喊醒,我起来一看,是当天值深夜班的大眼睛小护士,她平时和我关系比较好,用现在的话来说,是有些暧昧,那是年轻人在一起工作所产生的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之情。只见她慌慌张张地把我带到病区,我听到了某个角落里有婴儿的啼哭,像叫春的猫咪一样凄惨的叫声,我敏感地意识到病区又出状况了。 大眼睛小护士把我带到上锁的污物间,开门后我看到了垃圾篓里小孩白嫩肥胖的胳膊在拼命舞动。大眼睛小护士颤抖着告诉我:"这是前半夜引产出来的胎儿,当时以为她死了,却不料扔进垃圾篓后她就开始哭了。值班医生下了口头医嘱让护士给小孩的前囟门注射100mg杜冷丁后躲到值班室睡觉去了,前半夜护士下不去手,以为小孩哭着哭着就会死的,结果等我来接班的时候,居然还在哭。" 那可是十二月天寒地冻啊!江南的冬天无比阴冷,外面西北风呼啦呼啦地, 室内不具备任何暖气设备,孩子赤身裸体,都好几小时了,即使冻也该冻死了,她的生命居然如此顽固,可见她是多么地留恋人间,即使人间比地狱更加黑暗。 大眼睛小护士也和前半夜的护士一样死活不肯执行医嘱,让我帮忙想办法。 我把吓坏了的大眼睛姑娘拉出污物间,发现门口一直站着一位瑟瑟发抖的老婆婆。大眼睛说老婆婆是孩子的奶奶,一直站在污物间门口。老婆婆看见我们出来,一把扯着我的衣服哀求说:"医生,行行好,让我给孙女裹个小被子吧,她太冷了!"我当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我不能答应老婆婆的请求,我知道,一旦婆婆接近小孩,她准会把孙女抢下来,那是多么健壮的一个小孩! 大眼睛小护士把我拉到一边偷偷和我商量: "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做坏事?"我赶紧用手捂着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也知道她想做什么?但是我不能,我只是一个实习医生,我会因此而毕不了业的。 故事的结局,我几乎没用勇气复述出来,甚至三十年后的今天我都没办法承认,我曾经替小护士执行了杀人的医嘱,我用一根针管轻而易举地消灭了一个无辜的没用任何反抗能力的婴儿。 五、 美丽的大眼睛小护士不久就辞职了,她走的时候没和科室任何人告别,包括我。 若干年后我陪妻子逛小商品市场的时候,偶然在一个童装摊位上碰到她。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形象变了许多,俨然是一个花枝招展俗不可耐的地摊货老婆娘了,但她的大眼睛依然美丽!她正在卖力地招揽生意,压根就没认出我来,我觉得她是装的,她应该认识我,她故意不认识我,她不想认识我,她一定恨我,恨我这个道貌岸然的侩子手。 我无数次地扪心反思自己的行为,假如故事可以重演,我断定自己依然没勇气和她一起做违反国策的"坏事"。 我结束了一个月的实习,准备出科的时候,那位慈爱的主任推心置腹地对我说:"小海啊,我知道你在我们科室学习不愉快, 我们这种人将来是要遭报应的!" 三十年后,我在一次朋友孩子的婚礼上遇见那位当年如同《蛙》中女主人公姑姑一样叱咤风云的妇产科主任,她已经是80高龄的老太太了,身子骨看起来还挺硬朗,据说她的家庭已经四世同堂了,重孙子都有了。她并没有遭受报应!也许老天也认为人类的计划生育是正确的,上帝要为整个人类、整个自然界考虑,多一个人,意味着地球上的其他活物会多一份残害。人类太强大了,灾害和疾病无法阻碍人口的快速增长,人类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控制自己的数量,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位手上沾满了妇婴鲜血的妇产科主任,对自然界是有贡献的,是有功之臣,晚年时理应享受上帝馈赠的含饴弄孙,享受天伦、颐养天年的优厚待遇。 我想我也应该释然了,偏头痛也应该治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