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你今天要远走，喝了这杯酒

“渭城朝雨悒清尘，客舍青清柳色新。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王维为元二唱的这一曲《渭城曲》在唐朝就像今天的流行歌曲一样被人传唱起来，但它语言的优美、感情的真挚、传达心灵的丰富远非今天的流行乐可比，所以千古以后的今天， 当我们与友相别，不， 即便不是在这个特定的环境也常常在耳边鸣响，在心中低吟。

渭城就是现在的咸阳，西去长安到阳关多在此送别。虽是送别， 虽是“西出阳关无故人”，但王维的这首诗却并不十分伤悲，因为诗人在前两句截取的景色是清新明朗的。早晨刚下了一场小雨，湿润了西去路上的尘土 ，而青青的客舍、新绿的杨柳，这一切都让人由不得更加的悲伤。可送别毕竟是送别，送别不是欢聚，更何况朋友要去的地方是穷荒绝域，更何况朋友一去前途不卜， 此时此刻， 作为朋友， 我又能如何呢？我只能一次又一次的举杯， 一遍又一遍地劝饮：“来来来，再喝个……”

读送别诗， 看着满纸的觞筹交错，闻着满纸的竹叶酒香，我常常想：友人相别，为什么总是要和酒密不可分呢？也许酒醇情笃，酒浓情深，酒喝多了，醉意能冲淡离别的伤悲吧。不对呀？去年与友相别，朋友酒喝多了，在那个城市最繁华的大街上，朋友抱着我痛哭失声。这酒醉没有冲淡离愁，那情感反倒如开闸的洪水奔腾呼啸起来。唉，还是不探究这些了， 朋友之间， 有了友情， 又有了酒， 还考虑别的干什么呢？想喝就让我们酒醉吧，想哭酒哭吧！

“百年余古树， 千里訚黄尘。关山行就近，相看成远人。” （周·王裒《入关故人送别》）朋友你今天要远走， 酒这个东西， 现在不用它， 留它待何时？“今日送君须尽醉，明朝相忆路漫漫。” （唐·贾至《送李侍郎赴常州》）隋朝王胄有一首《别周记室》，满纸的酒气，满纸的泪水， 也满纸的友情，更有满纸的凄凉：“五里徘徊鹤， 三声断绝猿。 何言俱失路，相对琉璃樽。别言凄无已， 当歌寂不喧。贫交欲有赠，掩涕竟无言。”王胄无言， 只有泪下， 而杨炯在送周司功的时候，想哭却没有哭出来：“举杯聊劝酒， 破涕暂为欢。别后风情夜，思君蜀道难。” （《送梓州周司功》）可他最后还是禁不住哭了， 看他的《送临津房少府》：“歧路三秋别，江津万里长。 烟霞含斜日，弦奏促飞觞。阶树舍斜日，池风泛早凉。赠言为终竟，流涕忽沾觞。”王昌龄送别魏二时一上来酒喝醉了：“醉别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入舟凉。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醉犹未醉，别离的惆怅之情到是让他写尽了。王昌龄一生光明磊落，表里清澈，却因人谤议，两度被贬，但他始终坚持操守，孤介傲岸，在《芙蓉楼送辛浙》中有名言：“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与王昌龄同期的李欣是我非常推崇的一个诗人，它的诗不拟古人，纵横捭阖，飞流直下，与李白相趣，却又略早于李白。他的《送陈章甫》一诗，以矿大的情怀、知己的情谊与陈章甫合奏了一曲胸高襟阔、君子坦荡的知音曲：“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陈侯立身何坦荡，虬须虎眉仍大颡。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东门沽酒饮我曹，心轻万事皆鸿毛。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长河浪头连天黑，津口停舟渡不得。郑国游人未及家，洛阳行子空叹息。闻道故林相识多，罢官昨日今如何。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陈侯立身何坦荡，虬须虎眉仍大颡。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东门沽酒饮我曹，心轻万事皆鸿毛。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长河浪头连天黑，津口停舟渡不得。郑国游人未及家，洛阳行子空叹息。闻道故林相识多，罢官昨日今如何。（原诗较长，在此不录。见〈全唐诗〉133卷，李欣卷第二卷）

李白一生爱酒，是诗仙，也是酒仙，更要命的是他一生漂泊游离， 朋友多多， 举杯题诗送友自是常事。中国诗人，李白的赠别诗最多，这肯定是毫无疑问的。想当年在黄河楼送梦浩然不知道他们喝酒了没有，反正送别浩然，太白写出了“故人西辞黄河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送孟浩然之广陵》）的千古绝唱。不过，李白送友，送的又是孟浩然，又是在黄河楼送的，说他们没喝酒，打死我我也不相信。没有喝酒李白能写出这么好的诗来？哼，谁信呀？骗谁呀？我忽然想起我家旁边有一个名叫“黄鹤酒楼”的酒店，其实我很想进去小斟一二，说不定还能遇到一个李白呢。不过那个酒店的装饰太有档次了，让我这个没有档次的人压根就不敢进去。有时经过，听见里边吆五喝六的划拳声和“妹妹你坐船头”的卡拉OK声，我知道，“李白”和“孟浩然”在潇洒呢。“欲别心不忍，临行情更亲。酒倾无限月，客醉几重春。籍草依流水，攀花赠远人。送君从此去，回首泣迷津。” （《江夏送张丞》）这是李白在江夏送张丞，从“籍草”“攀花”来看，估计太白这次请客可能是在一个乡野小店，而他在送杜补阙、范侍御两位朋友时显得更寒酸了：“鲁酒白玉壶，送行驻金羁。歇鞍憩古木，解带挂横枝。歌鼓川上亭，曲度神飙吹。”（《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这一次是在一个亭子上，铺地为席，击鼓作歌，解衣宽带，开怀畅饮。天哪，这哪是送行呀，整个是在郊游。李白的豁达开阔，连送别都高昂明快。当然，送别毕竟不是相会，伤怀本就是分别的主题，李白纵然乐观豁达，分别时也有不高昂明快的时候，那次谢（珧）楼上饯别校书叔云，在“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的时候，李白忽又感觉到了自己多年无法排遣的郁闷：“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上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遍舟。”（《梦游天姥吟留别》）

李白，这个千古诗仙，千古酒仙，他没有得到朝廷的重用，却得到了朋友的信任和友情。“斗酒勿为薄，寸心贵不忘” （《南阳送客》），李白的酒是醇厚的，李白的情是炽热的。他的酒谁敢不喝，他的心谁敢遗忘呀。李白与杜甫的友谊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弥足珍贵的一页。中国文学史上最明亮的两颗明珠在天宝三年（745）到天宝四年一年多的时间里在山东汶水交相辉映着。天宝四年秋，杜甫辞别太白，南游江东，李白举酒相送：“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酒水，海色明组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真是相见时难别更难呀，这次分别，杜甫居然和李白连醉了多日，每次都因酒醉没走成。是李白会劝酒呀：“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是杜甫不愿走呀：“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春日忆李白》）

杜甫别李白后回到四川，在四川他遇到了一位知己——剑南节度使严武，严武敬重杜甫，杜甫感激严武，而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宝应元年（762），严武应召入朝，杜甫两次送别赠诗。其第二首《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

白居易晚生李白71年，太白卒后十年生人，我想白居易一定后悔自己生得有点晚，否则他就可以合理太白比比酒量了。读白居易的诗，里面的酒香不比李白的浅。何况白居易也是一个写送别的高手，一送别就喝酒，一喝酒就酒醉。“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这首脍炙人口《送别》里没有酒味，我想可能是那时白居易才十六岁，还没学会喝酒吧，何况这首是不是在送别时作的，而是在考场上“赋得”的。“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杯欲吟无管弦。醉不成欢残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琵琶行》）看看老白送友，友人站在船上，他站在码头，两个人站着喝酒都能把酒喝醉。“欲别能无酒？相留已生死。南迁更何处，此地已天涯。”（《清明日送韦侍御贬虔州》）何处？何处？何处？“与君后会知何处？为我今朝尽一杯。”（《临都驿送崔十八》）不用想它在何处，先喝了这杯酒再说。你要不把酒喝醉了，浔阳的烟波也会让你醉的：“蒙蒙润衣雨，漠漠冒帆云。不醉浔阳酒，烟波愁煞人。”（《秋江送客》）这一喝就到了早晨，天亮了，朋友还是走了：“晓鼓声已半，离筵坐难久。请君断肠歌，送我和泪酒。月落欲明前，马嘶初别后。浩浩暗尘中，何由见回首。”（《晓别》）“何由见回首”？走吧，走吧，不要回头……

我一直觉得与唐人的送别相比，宋人的送别可能更为惜别悲切。这也难怪，虽说是唐盛宋隆，但宋朝三百年，毕竟有一半时间是在国破家衰中走来的。世事无尽变数，人生常有悲哀。故友相见，潸然又别，此去人间，路在何方？怎能不让人伤感呢？钱勰出了冤狱到河间去任知州，途径杭州，去看望苏轼，送别钱勰，苏轼在饯别时题《临江仙》一首：“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樽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宋人送别，在饯行酒宴上是要有歌妓相陪的，歌妓与行者交流感情，常有歌妓动情、行者悲啼的场景。而苏轼送钱勰，却“樽前不用翠眉颦”，我想，在国破已如此，送别两凄惶的时候，苏轼是不愿有更多的悲感吧。这个晚上苏轼醉了没有我不知道，十七年前的七月初七，苏东坡送陈令举却是醉了：“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鹊桥仙》）也是那一年的八月，苏轼又送别了好友孙臣源：“美酒清歌，留连不住，月随人千里。”（《永遇乐》）美酒不能留住你，只能表达我们的友谊；清歌留不住你，只能表达我们的友谊；不过我们还有明月呀，千里共明月，明月与共。“酒罢月随人，泪湿花如雾。后月逐君还，梦绕湖边路。”（《生查子》）

如果你非要我在唐诗宋词中各推一人，那我就只好推李白和苏轼了。不幸的是，这两个人却恰恰都是酒中仙人，苏轼的酒量丝毫不比李白差点。而我呢？我虽喜饮，也只能跟在他们两个的后面，为他们拎着酒壶，偶尔闻闻空壶里的酒香了。

辛弃疾也是好酒人，甚至要“抱渴”才能过瘾，后来因酒得病，还专写了一首“戒酒词”。辛弃疾有很多赠别词，但他在词中往往并不突出“酒”字，而是很关心酒以外的东西。“一编书是帝王师，小试去征西。更草草离蓬，匆匆去路，愁满旌旗。”（《木兰花慢》）他关心的是别者张仲固去汉中能否打胜仗；“莫信君门万里，但使民歌五袴，归诏凤凰街。君去我谁饮，对月影成三。”（《满江红》）他关心的是别者郑厚卿去衡州能否大展经纶；“一杯酒，问何拟，身后名？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水调歌头》）他关心的是建功立业……辛稼轩一生忧国忧民，慷慨悲吟，即或送别词也是感时抚事，激人奋进。此情我只能举杯流泪去感受了。比辛弃疾稍早一点的张孝祥也是抗金英雄，也是空又雄心抱负最后归于落寞。张孝祥在江头送客，客人去了，他自己却醉得忘了归路：“江头送客。枫叶荻花秋索索。弦索休弹。情泪无多怕湿衫。/故人相遇。不醉如何归的去。我醉忘归。烟满空江月满堤。”（《减字木兰花》） 刘光祖送友人，友人喝醉了，醉了也不行呀，虽是人生自古恨别离，可走的还是要走，是留不住的：“画桥西，画桥东。有泪分明清涨同，如何留醉翁。”（《长相思》）虽“拚一醉，留君住”（吴潜《满江红》），到头来还是“歌一曲，送君路”。正如晁瑞礼所言：“淮阳堤上残红里。暮草连空翠。一樽别酒苦匆匆。还似陇头流水、各西东。”（《虞美人》）

其实，送别有很多种方式，不一定非要有酒。“少室众峰几峰别，一峰晴见一峰雪。 隔城半山连青松，素色峨峨千万重。 过景斜临不可道，白云欲尽难为容。 行人与我玩幽境，北风切切吹衣冷。 惜别浮桥驻马时，举头试望南山岭”（《李颀《少室晴雪送王宁》），没有酒，只有北风切切吹，依依惜别情。还有人悲伤袭来，有酒都不喝了，“相悲各罢酒，何时共促膝。”（何逊《临行与故游赠别》）还有人送友时连酒都买不起呢，“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高适《别董大》）送别也不一定非要流泪，“儿女泪，君休滴。荆楚路，君能说。要新诗准备，庐江山色。”（辛弃疾《满江红·送李正之提刑入蜀》）送别也不一定是伤感的，也许还蕴藏着更大的希望呢，“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功名抵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岑参《送李副使赴碛西》）送别也不一定就意味着孤独寂寞，“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高适《别董大》）酒与非酒，哭与不哭，不是朋友的必然，永远存在的只有那纯洁的友情。

可我还是想说酒，“劝君金屈卮，满酌不须辞。花发多风雨，人生足别离。” (唐·于武陵《劝酒》)朋友你今天要远走，我没有奴婢赠你，没有俊马送你，也没有给你买火车票和飞机票，我只能送你我的友情，还有这杯盛满友情的酒……朋友你今天要远走，喝了这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