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散文——兼谈鲁迅

在这个文坛溃不成军的时候，散文却独独火了起来。先是文火，散文家的散文；后是大火，小说家的散文，评论家的散文；后来几近成灾了，于是有人抬出了林语堂，有人搬出了梁实秋，有人想起了周作人，还有一个叫张爱玲的人……

我倒是一个真心认为散文是该火起来的人。这个文体真是太妙了。文学沉默了这么多年，被金钱、权势，甚至地痞、流行乐挤兑的几无立身之地了，忽然有人发现散文可以打动讨好这个社会，居然可以赢得它们的喜爱。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三十六计用完，最后只剩一个美人计了。再说散文也实在是一个不能把它当成回事的东西，风花雪月，才子佳人，油盐酱醋，吃喝拉撒，甚至阿狗阿猫，甚至大便后将手纸踩到了鞋上，尽可入文，且可“形散”。换成小说、诗歌，行吗？另一个是这个文体适合锻炼文字，小说家散文、诗人散文、评论家散文、历史学家散文、大学生散文、中学生散文、小学生散文、市长经理散文、打工仔打工妹散文……只要会在白纸上写黑字，都可以写散文。散文这个文体，太大众化了。文学不是为大众服务的吗？谁说我不能写散文？这真是太美妙了，这既能证明我还活着，活得沉重或潇洒，又能证明文学这个阳春白雪洒落在了我的头上。可，艺术是相通的，这没错；文学来源于生活，这也没错，问题是，散文真的是广场上的那一尊美女雕像，只要你愿意，谁都可以抚摸温存的吗？散文这个文体落到今天其实就剩一个“贱”字了。“贱”得群贤毕至，少长咸宜，鱼龙潜跃，锱珠汇集。说它“贱”，可它“贱”得有气势，“贱”得热闹，以至人们开始拿散文论英雄了。
拿散文论英雄，论来论去，论去论来，有人忽然发现原来大散文家早几十年已经产生了，只是很长一段时间被人遗忘了而已。于是有人搬出了林语堂，有人抬出了梁实秋，有人想起了周作人……人们忽然发现原来林语堂居然是写散文的行家；而梁实秋才是写散文的泰斗；周作人嘛，一边当汉奸，一边写散文，居然也成大家。当然，此时不可避免地必须要提到鲁迅，鲁迅嘛，鲁迅嘛，鲁迅只是一个时代作家而已。这是最好的评价了，你几乎还可以听到一个声音说，鲁迅其实根本就不是一个文学家。于是有人开始考究鲁迅学问不如钱钟书，幽默不及林语堂，淡泊不比梁实秋；于是有人开始打听鲁迅其人是否与周作人的日本妻子“果有其事”，开始探讨鲁迅在北平当教育司事时做了些什么，开始研究鲁迅到底逛没逛过妓院……

林语堂们终于被封冠加冕了，鲁迅那汉奸弟弟也风光了起来，甚至以鲁迅的被害人的凄楚被人供了起来，那个在山河破碎之时曾经伤害过多少中国人心灵的叫张爱玲的女人的全集摆满了大小书摊……而鲁迅呢？现在我的书桌上正放了一本《鲁迅诗歌散文集》，我看见先生那深邃的眼睛里流出了一丝悲哀，旋即又变得更加深邃，先生无语，不，他说：让他们怨恨去，我一个也不原谅……

世上最令人心痛的莫过于生者对死者的说三道四了，更何况拿死者生前所不齿的人做投枪和匕首去刺伤死者。这是鲁迅的悲哀呢，还是中国文坛的悲哀，还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悲哀？那些在中华民族最危险最黑暗的年代里仍“鸳鸯蝴蝶”的人，仍“新月如钩”的人；那些一边才子佳人、风花雪月，一边嘲笑鲁迅心胸狭窄、睚龇必报的人，居然到了今天却可以以曾饮勇士的血而自豪，而身价百倍了。

我们这个时代，真的到了可以诬蔑历史的年代了吗？真的到了歌舞升平的年代了吗？真的没有了需要文学来呼唤、拯救、射杀的吗？

我想哭，可在这个散文已远离投枪和匕首的年代，眼中流出的不是泪，而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