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师,就象一个恪守职责的信使,每周六最后一节课结束后,他就会抱着一叠信件分发给同学们。在那堆信件中,定期地会有一个蓝边白底的信封。那是我的信。吾师总是最先拿出它,朗声叫我的姓名,看着我匆匆奔到他面前,然后,他端端正正地把信放入我的手心。
此前,吾师曾在一次下午的自习课上,悄无声息地踱到我面前,食指轻扣桌面,然后翩然踱出教室。我立即尾随而出。在教室外面的走廊转角处,夕阳射过来,我正好站在吾师矮壮墩实的背后,踩着他的影子。吾师面对远山,一缕青烟从他的发际升起。良久,他忽然转身,意是满脸的醉红,他手擎香烟指向我说:“两件事。第一,有人说我和你是一丘之貉。懂不懂这个成语的意思?”我说:“一个山包上的狼,比喻两人狼狈为奸。”“嗯!你怎么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好,第二件事,信!”我沉默片刻,说:“这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管!”吾师怒道:“好哇,你!”我扭过身子,冷若雕塑。吾师叹道:“回教室去吧!”此时我闻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和那种被小人排挤的不平之气。
我回到教室,默然静座,直至天黑。终于,我取出文友寄给我的一封信,奔跑至吾师居处,急敲门数声。吾师声若洪钟,“谁?我在洗澡!”我无声,只以双手抵门,双眼仰望门楣。房内水声迅速静下来,吾师满头滴水地打开大门,匆忙间穿上的衬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吾师请我坐下,抽上一枝烟,静静地看着我。沉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把信展开,走到他面前,双手递上,轻声说:“您看吧。”吾师立即收起二郎腿,接过信,认真阅读。然后,又把它折好,送入我的手心,说:“我对你有信心。有两个期望,希望你记着。第一,希望你能出淤泥而不染。第二,希望你能成为第二个张洁。”我捏着信,忽然想哭。吾师豁然一笑,挥挥手:“回去吧。”
此后一年多,就是在各种流言飞语中,吾师以他的方式理解我,关爱我,也包容着我的柏拉图式的友情,或者可以说是早恋,顺顺利利地把我送入了高等学府。
九零年,我面临就业大事。父辈留下的黑档案,成了我正常分配的巨大障碍。我以年级第一的总分被推荐到政府部门,但它却被打回学校。我一纸薄信,求救于吾师。吾师踩着他的破旧自行车,于烈日下四处为我奔走,终于促成了我留校任教的美事。我感吾师至深厚爱,年年教师节不忘寄送节日贺卡,春节不忘拜访吾师。
工作后一年多,我带着不被众亲友看好的男朋友到吾师家。吾师与我男友闲聊数句后,把我叫到他书房,问:“你看中他什么?”我说:“他善良。”吾师表示了理解。那次吾师与我男友一起吃饭饮酒。男友不把吾师当作老师看,只当个男人看,二个男人在酒桌上血拼,二瓶老白干眼见着忽拉拉见底。吾师送我们时,面色红若滩枣,身子左摇右晃。男友归家,吐了个天昏地暗。边吐边赞叹:“你的老师够狠,是个性情中人。”
如此一晃十年余,我与男友结了婚,生了女儿,一家子仍坚持年年春节拜访吾师。吾师十年前若打马绿林的好汉,豪气干云,如今已白发苍苍,日渐老去。那酒量亦是一年不抵一年了。然精神气质,更是显得真淳朴实。每欲与我老公悄悄饮酒,总被师母一把抢过,暴喝一声:“喝!还喝!都高血压了!”吾师憨憨一笑,又想法子找烟抽,却又被研究毕业的女儿一把抢过,哀声道:“我的爸吖,你这气管炎,真的不能抽了……”我便暗笑吾师,原本的一个烈汉子,在亲爱的妻子与女儿面前,竟也变得如童子一般老实可爱。
吾师常于此间训导我,务必专心求学,勇猛精进,不可懈怠。若我有懈怠心,他总能察觉,并及时鞭策。师对自己的要求却不严格,吾师竟然喜好砌长城,玩斗地主。时聚男弟子们通宵玩乐,且时常使小手段赖帐不给,男弟子们大胆揭发,吾师憨笑云:“你们现在都肥了,也得接济接济你们的老师。”弟子们莫不以被他赖帐而感荣幸。吾师之好博,于女弟子面前亦不掩饰。某日竟在我老公一呼之下,追至我家中,摆起了牌局,因没了夫人管束,打牌期间朗声吆喝:“L,去给我买两包好烟来!”我立马奔跑如飞。稚女曾一把抓住吾师放在面前的百元赌资,直奔他老爸那一方,把票子扔进他老爸钱箱,吾师恍若未见,出牌有如神助。
吾师,今年近六十矣。是家乡重点中学的名牌教师,家长无不以把孩子送到他班上为荣。吾师,今已桃李满天下,他的弟子,我,正步其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