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酒  苦  咖  啡
            文/老人家
    

    在东京的歌舞伎町有一间小酒吧。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像着了魔似的经常往那跑。酒吧里有一个挺不错的女孩常坐在我旁边陪酒，她的名字叫美妃。
    最初我们并不知道彼此是中国人，只是觉得挺投缘，所以她喜欢坐在我身边。慢慢熟了，话也多起来。一个下着雨的晚上，吧里的客人很少，很静，她给我讲了她的故事。
    这是一个苗条小巧的上海姑娘。当年抱着出国梦来到了日本。但她来日本可不是来留学或工作，而是嫁过来的。她没什么学历，用她自己的话说，想来日本，嫁过来是唯一的选择。经过多方托人介绍，她结识了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日本人，腿稍有点残疾。虽不太满意，但对在弄堂里长大的她来说，也是机会难得，从没想过放弃，毫不犹豫地跟着这个人来到了异国的土地。
    到了日本才知道，她嫁的丈夫是个农民，住在偏远的山区。平时根本没有机会到城里去，她在那里几乎过着与外世隔绝的生活。家里有公婆，一日三餐由婆婆做。婆婆做的菜就像没放盐，吃在嘴里味同嚼蜡。美妃要帮助公公和丈夫干农活，每天起早贪黑。这对于在上海长大的她来说，简直无法想象。
    实际上她到了这以后就后悔了，所以留了个心眼儿，就是不给丈夫生孩子。
    这种于世隔绝的生活过了两年多。这期间美妃多次提出离婚回国，可护照被丈夫藏起来了，对她说要离婚也可以，但结婚时给了你上海的家里那么多钱，并且在你身上也花了很多钱，要把钱还清才可以走，否则不给你护照。美妃说我帮你们干了这么长时间农活，已经可以顶上你给我的钱了。可丈夫说你在这吃住不用钱吗，你干的活只够你自己吃住的。总之不还钱就别想走。
    此时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整日以泪洗面。给上海的母亲打电话时，还要强颜欢笑，说在日本的生活如何如何好，让妈妈放心。妈妈听了心花怒放，说女儿嫁了个有钱的外国人，给家里增了光，碰见弄堂里的邻居们总是挂在嘴边，说不久女儿就会寄钱回来为家里买房子，很快就要从弄堂里搬出去了。每当在电话里听起母亲说这些事，美妃的心在流血，牙掉了只好往肚里咽。谁让自己当初一心想嫁个外国人了？谁让自己至今都没有勇气告诉母亲真相？谁让自己有这么个爱虚荣的母亲？自己种的苦果只好自己吃。捱吧，走一步算一步吧。
    心里虽这样想，可实际又怎么能忍受得了呢？死捱苦捱过了三年，她再也无法捱下去了，终于跟丈夫及公婆大闹一场，闹的结果，总算有了解决的办法：反正这个媳妇也不生孩子，她们同意美妃出去找工作，赚了钱来还他们的债。什么时候把钱还清，什么时候给她护照，允许她离婚回国。美妃把心一横，只身跑到东京。可上哪里去找工作啊？谁会雇用她呢？在经过了四处碰壁之后，终于在这个酒吧做了陪酒女郎。她每天强颜欢笑，一点一点地攒着钱。
    我听美妃讲完她的故事，久久没有说话。没想到这个表面看起来无忧无虑的女孩心里藏着这么多痛苦。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我是诚心诚意想帮帮她。
    “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了。”她似乎很感激地说。
    “我做了什么？”我有些莫名其妙。
    “你每次到这来喝酒都点我的名字。我们在这陪酒，如果没有客人点名，即使你来上班也是没有工资的。你这不是帮了我吗!再有一个多月我就可以攒够钱回家了。”
    “哦！原来如此。”
    外边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店里的客人已经寥寥无几，钢琴女郎弹起了每晚下班前必弹的最后一支曲子【魂断蓝桥】，酒吧要关门了。
    美妃指了指钢琴女郎对我说：
    “那位弹钢琴的姐姐也是中国人，她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是吗？她又怎么帮你呢？”我问道。
    “她在这里弹钢琴已经很久了。她是跟她先生来东京的，本来上个月就该回国了。她知道我还差一些钱不够还债，把最后这两个月的工资几乎都给了我，并决定让丈夫先走，自己在这多干一个月，帮我凑足最后这些钱。她每天在这弹四个小时钢琴，非常辛苦。像这样的好人，我以后都不知道怎么报答她。”
    我把目光转到了那位钢琴女郎身上。来这里喝酒这么多次，我还是第一次留意到她的存在。这也是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子，上半身随着双臂的左右移动在乐曲声中微微摆动，其动作毫不夸张，流畅的音乐似乎并没有使她陶醉，给人一种纯粹是为了完成工作的感觉。我想起刚才美妃说的她是为了帮美妃还钱才多干一个月的话，也就理解了这位应付差事的钢琴女郎。但能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同胞作出如此牺牲实属不易。我对她的观察不由得更加仔细。我发现一个有趣的地方。通常弹钢琴的人，手指修长，而她却是一双小小巧巧的手。
    “这双手怎么能弹琴？”我在心里嘀咕。
    一曲【魂断蓝桥】过后，酒吧里只剩下我一个客人了。美妃跑过去，把钢琴女郎拉到我面前说：
    “大家认识一下吧，我们都是中国人。”
    钢琴女郎端起一杯酒：“认识您很高兴，为我们的相识干杯！”说罢一饮而尽。然后继续说：“您是今天这里最后一位客人，我们又是同胞，虽然下班了，我愿意为您弹一首曲子，以庆祝我们的相识。您可以点一首您喜欢的。”
    我看到她拿酒杯的那只小巧的手，突然冒出了一个恶作剧的念头：“好！我想听【梦中的婚礼】。”
    钢琴女郎见我一直盯着她的手，会心一笑：“好的！”
    她重新坐到钢琴前。酒吧里响起了欢快的乐曲声。这一次应该说我是在用眼睛听她弹琴。一首音域跨度这么大的曲子，她的一双小手居然忙得过来。十根手指在琴键上交错飞跑，令人眼花缭乱，有时竟分不清是用左手还是用右手弹的，觉得大饱眼福（不是耳福）。原来【梦中的婚礼】还有这么个弹法。我再把视线移到她的脸上。见她的额角浸出了汗珠，闭着双眼，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我的心有些震颤，她在想什么呢？她在想着同胞的不幸？她在想着自己能力的微薄？她在想着再过一个月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回国歇歇了？这首【梦中的婚礼】现在听在耳中已不再是一首欢快的曲子，从那一浪高过一浪的音律中，我似乎看到了她那瘦小的身影在快节奏的生活中忙碌，似乎看到了她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交给一个以前并不相识的同胞。她靠的就是这双小小巧巧的手的加倍的勤劳，有的是一颗用任何钱都买不来的善良的心。我的眼睛不由得也湿润了。
    乐曲弹完了，我和美妃都没有说话，也没有鼓掌。钢琴女郎走过来，站到我的面前：
    “好久没有这么投入地去弹一首曲子了，还满意吧？”
    我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岂止是满意？是钦佩、敬佩！”
    我感觉到她的手心湿漉漉的。不由得为自己刚才的恶作剧感到内疚。于是说：
    “我为自己刚才的恶作剧道歉。”
    她爽朗地笑了笑：“我知道你认为我的手小。但是你看到了，一双小手也可以通过它的加倍奔跑弹大曲子。”
    我端起一杯酒递到她面前：“我听美妃讲了你对她无私的帮助。在这个人踩人的社会里实在难得，衷心地敬你一杯！”
    “那算不了什么。谁让我们是同胞呢？同在异国他乡，相识是缘，就要互相照顾着点儿。”她接过杯一饮而尽。转头对美妃说：
    “请给我一杯咖啡，我要ブラック（ＢＬＡＣＫ）。”
    美妃端来一杯咖啡，钢琴女郎又是一饮而尽。我吓了一跳，咖啡焉有这么个喝法，忙说：
    “夜深了，你这么喝浓咖啡，会失眠的。”
    钢琴女郎呵呵地笑起来：“我喝了酒一定要喝咖啡。酒是甜的，咖啡是苦的，这叫甘苦与共。所以我的花名叫‘美酒苦咖啡’，越喝越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