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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平生太湖上，短棹几经过。如今重到，何事愁与水云多？拟把匣中长剑，换取扁舟一叶，归去老渔蓑。银艾非吾事，丘壑已蹉跎。 脍新鲈，斟美酒，起悲歌。太湖生长，岂谓今日识兵戈？欲泻三江雪浪，净洗胡尘千里，不用挽冰河！回首望霄汉，双泪堕清波。 一轮水淋淋的圆月孤独地挂在洞庭湖上，清冷的月光影印在水面，浮光跃金，静影沉碧。一阵阵萧瑟的幽风掠过湖面，带起阵阵涟漪，缓缓地消逝到无垠的天际。远处隐约传来鸥鹭的鸣叫声和渔夫短舟归晚的号子声，舟上的点点灯火点缀在辽阔的湖面，更衬托得天地一片沉寂。 一曲悲壮凄切的《水调歌头》撑破了这份寂静，似一颗石子激起了千层巨浪，激荡得死寂的湖面一片生机。 一叶小舟悄悄地穿过了黑暗，出现在波澜不惊的湖面。船头正站着一位白衣人，弱冠之年，修长的手脚，冠发垂肩，双手背负，正举头望月，仰天高歌。 月光斜照在他的脸上，映射出一片洁白的光芒。一阵晚风拂来，他身上宽大的衣袖随风起舞，直有羽化飞天之感。他的眼睛是明净无尘的，但仔细看去，却发现他的星眸深处隐含着淡淡的忧愁和深深的悲痛。 小舟没有人驾驶，却好象有生命一样，缓缓地向湖岸靠近，目的地正是天下闻名的岳阳楼。 “ 好精纯的以气御舟之术，放眼天下，能达到此境界的也不过十余人。飘零，你猜猜他是谁？来此何为？”破阵子绕有兴趣地看着那个白衣人，向如影子一样附在他身后的人问道。 叶飘零恭敬地立在一旁，皱了皱眉头，回答道：“飘零思来想去，还是不能确定谁有如此本领。大哥想必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可否见示？” 破阵子不答，微微笑道：“你且去把那坛珍藏的女儿红拿出来，今晚我们有客人了。” 说话间，船已靠岸，白衣人庸懒地向岳阳楼上望去，正迎上了破阵子带着淡淡笑意的目光。在目光相遇的一刹那，两人就如磁石粘住了似的，再也不动分毫。皎洁的月光下，两人久久对视，就连空气也象被凝固了。天地一片宁静，时间在缓缓地流逝，却也没有人去理睬。 “哈哈！”良久，白衣人打破了沉寂，大笑道：“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如此月明之夜，正当极目远望，对影三人，扬帮主真乃雅人也。” “哈哈！”破阵子眼中淡淡的笑意渐渐加深，最终大笑起来：“健忘兄真是趣人，须知醉月宜对知音，李太白狂傲一生，唯以月，影为友，但这些死物又怎么比得上活生生的人呢？兄台不弃，上楼共饮三百杯如何？” 健忘略感诧异地看了破阵子一眼，笑道：“扬兄果然非常人，居然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来历，既然如此，贱人就却之不恭了。哈哈！” 健忘的衣襟无风自动，身体突然象失去了重量似地在空中漂浮起来。只见他双袖往身后轻拂过去，身体缓缓地向楼上飘去，看上去很慢，却在眨眼间就到达了顶楼。 “大重若轻，大疾若缓，好轻功！江湖传言，健忘轻功天下无双，此言不虚也！”破阵子微微一笑，将手中酒杯向健忘抛去，问道：“不知道这杯酒能入你眼否？” 酒杯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直线，带着短促的破空之声向健忘飞去。它似乎快到了极处，却让人清楚地看到了其飞行的轨迹，因此又给人一种慢到了极至的感觉。眼看酒杯就要碰到健忘，突然却在健忘的身体前定住了，它剧烈旋转着，然后缓缓地落下，就好象有一只无形的手遥控着似的，恰好停在了健忘刚刚张开的手掌上。 “虚空御物！”健忘不禁一震，传说中的武功居然重现江湖了。据说此种武功练到了最高境界就是御剑之术，虽然破阵子功力不够，却足以惊世骇俗了。 “好功夫，由疾入缓难，再由缓入疾则更难。扬兄武功，贱人真是难抵万一也。不过……”健忘摇摇头，摆弄着手中的酒杯，淡淡然笑道：“好酒啊，好酒，可惜呀，可惜……。” 破阵子微微一楞，奇怪地问道：“如此良宵，健忘兄还有什么可惜的呢？莫非嫌酒不够醇？” 健忘哈哈大笑：“呵呵！扬兄错解了我的意思了。所谓葡萄美酒夜光杯，酒虽好，这盛酒的容器却不配。” 破阵子也大笑起来：“哈哈！此杯乃定窑特制的，专为饮此陈年女儿红而制，为何不配？” 健忘嗅了嗅杯中美酒，笑道：“扬兄可知道女儿红的制作之法？” 破阵子笑道：“健忘兄这是考我了，幸好我对此酒之制法还略知一二，否则真要贻笑大方了。据说，女儿红产自浙江韶兴。当地风俗，在产子之时，若是女儿，须埋下好酒一坛。待到女儿长成，出嫁之时，再挖出作为陪嫁。因女儿出嫁年龄为十八岁，故又称十八女儿红。此酒乃女方最珍贵的礼物，决不外送。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得此一坛而已。” 健忘淡然一笑：“扬兄果然渊博，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破阵子又一楞，道：“难道其中还有什么蹊跷？我实不知，愿闻其详。” 健忘看着杯中鲜红如血的女儿红，叹声道：“女儿红啊，女儿红，知道你的人很多，但懂你又有几个？” 健忘望了破阵子一眼，继续道：“此酒之所以名贵，是因为此酒夺万物之造化而生，引乾坤之生气而成。在女婴刚出生之时，取其食指血一滴，溶入酒中，再深埋于十八尺地底。以生人之精气，吸附天地之灵气，需十八年方得大成。饮之可延年益寿，青春常驻，学武之人服之，更能增强功力，妙用无穷。因十八年为人的极盛之年，它得人之灵性，出土时正是生机勃勃之时，故酒性猛如火。若无好的器具相配，常人恐不能受其烈性，不得其利，反受其害。” 破阵子浅浅一笑，问道：“那有何器皿可配呢？” 健忘微妙一笑：“天下万物，无不相克相生，女儿红纯阳之气太盛，故得以纯阴气之物克之，才能阴阳和泰，生气勃勃。” 健忘双手缩回袖中，俄顷伸了出来，手上已多了两物。破阵子定眼看去，却也不禁吃了一惊，原来健忘手中拿的是两个骷髅头。只见此骷髅头比平常略小，没有了下颚，光滑的骨面在皎洁的月光下折射出惨白的光芒，四个黑森森的眼洞好象还有着生命，正狰狞地嘲笑着这个无知的世界。破阵子一生中不知经历过多少的大风大浪，但这两个骷髅却依然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健忘神秘一笑：“这就是酒杯！女儿红蕴涵的是生机，而骷髅代表的是死气。一为极阳之物，一为极阴之物。以骷髅杯盛女儿红，正能和顺阴阳，交泰乾坤，方能化其劣处，得其妙旨。” 破阵子恍然大悟，笑道：“高论，高论！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不过……”破阵子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我猜这两个骷髅一定来历不凡，不知健忘兄可否告知？” 健忘再次诧异地看了破阵子一眼，道：“扬兄果然眼厉，此二人生前确实非村野俗夫，皆可称当世之大英雄也！” 健忘看着右手的骷髅，叹道：“他生前也是一代枭雄，曾雄踞八百里洞庭，成就了一代伟业。可惜时乖运蹇，终战死沙场，只剩白骨荒冢，栖鸦绕枝。” 破阵子一惊：“莫非此人就是创立我洞庭军的钟相前辈？你从何处得来他的尸骨？” 健忘点点头，长叹道：“他正是钟相前辈。为了得此骷髅，我走遍了君山三十六峰，入十数处衣冠之墓，终于在洞庭湖畔找到了他的真实墓穴。后我又费了一月时光，把其浸入药中，日夜分以文武真气炼之，闭其孔穴，方制成此骷髅之杯。” 破阵子脸色微微一变，看着健忘左手上的骷髅头，问道：“那他又是谁呢？能和钟相前辈齐名的屈指可数，思来只有我父亲等寥寥几人。” 剑光，似闪电般划破漆黑的夜，直向健忘眉间奔去。没有词语能够形容此剑的快捷，只知道健忘的话声未绝，寒气已经逼近了他的眉心。健忘却似乎依然沉浸在狂笑之中，还完全没有感受到危险的到来。 二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声怒吼震破了寰宇：“住手！” 健忘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细看来，正是以快剑闻名天下的叶飘零。只见他的剑尖正抵着健忘的眉心，若迟片刻，健忘必死无疑。 “帮主……” “退下，我自有分寸。”破阵子打断了叶飘零的话语，向健忘说道：“飘零年幼，不懂规矩，还望健忘兄海涵。” “是！”叶飘零忿忿不平地瞪了健忘一眼，慢慢地收回了宝剑，缓缓地退了下去。 “哈哈！扬兄好气魄，叶老弟好剑法。就为此剑，我们都应该浮一大白。哈哈！”健忘大笑起来，把左手的骷髅向破阵子抛去。 破阵子微微一笑，右接住了骷髅，左手在酒坛上轻轻一拍。只见血一样的女儿红就如两条火龙，张牙舞爪地向两个骷髅扑去。只听“嗖”的一声，两条火龙就钻进了两个骷髅，地上却未见一滴酒渍。 “好功夫，好酒！哈哈！”健忘猛饮了一口，又狂笑起来，：“扬兄气度非常，果然非凡夫俗子可比，人生得此知己，夫复何求？喝！” 破阵子大饮了一口，凄然笑道：“父亲死后，朝廷以他的尸体为饵，引得无数英雄好汉丧生禁中，扬某一直愧对这些豪杰啊！不知健忘兄有何神通，居然能闯过禁中七十二处机关，出入自如呢？” “哎！扬公一世英雄，却只落得个凌迟的下场，悲哉！痛哉！”健忘长叹道：“贱人武功，不及扬兄远矣，又那敢称出入自如呢！只是禁中有一朋友内应，又近年来朝廷对令尊尸骨不甚重视，方能侥幸盗出。令尊尸骨除了制成此杯，其它的都已撒落江海，相信那是他最好的归宿。每到夜深人静时，我枕着这两个骷髅杯入眠，在梦中与它们交流人生之事，真是不亦快哉！” 破阵子奇道：“人死了还有灵魂吗？你们交流些什么呢？” “灵魂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都只是一种寄托吧了！”健忘一笑，继续道：“我们讨论生死，悲欢，离和，虚幻，真实，贫贱，富贵，权利，永恒，短暂，红尘，神仙，鬼怪，宇宙，开始，结束，妄想，执着，形式，内容，存在，合理，法制，自由，自然……我们随心所欲，泛泛而侃，如天马行空，不着痕迹。” 破阵子问道：“那你们讨论出什么结果呢？” 健忘微微叹了口气，没有回答破阵子，却对着两个骷髅杯说道：“钟相，扬幺，你们现在在上面没有君王，在下面没有臣子，也没有四时之事的困扰，你们以天地为春秋，以甲子为须臾，无欲无求，虽南面为王的快乐，也不过如此啊！那象我们这些俗人，每天为生死之事而操劳，为君臣之义而奔波，为父母妻子之情而浮沉。所以我们虽然穿着最美好的衣服，喝着最纯正的美酒，吃着最美味的食物，也不觉得快乐，那是因为我们有着太多的欲望和不满足呀！却不知道这些其实不过是一场秋梦，来去如电。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天下又有几人能够看透呢？” 破阵子笑道：“健忘兄此言差矣，扬某不感苟同。” 健忘也笑道：“愿闻其祥。” 破阵子小饮一口，笑道：“当我来到这个世界，我并知道为什么要来；当我离开这个世界，我也不会知道为什么要走。但既然来到，我就要享受做人的种种乐趣，快乐，悲伤，激情，淡忘，兴奋，冷漠，充实，孤寂，舒畅，郁闷，希望，灰心，恐惧，焦急，窘迫，自然，愤怒，宁静，感动，麻木，幻想，真实……所有做人的感觉都是我的追求。如果真正做到无欲无求的境界，那就已经不是人了。就是因为有着七情六欲，有生老病死，有悲欢离合，有思想，有思考，有妄想，有执着，有希望，有绝望，有爱，有恨，有这些神仙鬼怪没有的情欲，人生才美丽，我才能找到存在的意义。我并不向往那些神仙鬼怪的一尘不变，无爱无恨的生活。如果我爱一个人，我就用去我所有的精力爱他，如果我恨一个人，我就耗去我所有的时间去恨他。我从不约束自己的思想，我贪婪，我狡诈，我无耻，我低贱，那又如何？人所有的劣根只是为了证明人性的伟大，人的所谓的慧根只是不敢面对这个世界的人的托词。我深深地入世，我进入人世的每个高贵和卑贱的角落，我投入，我享受，这就够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自自然然，随心所欲，这就是我的追求！” 破阵子继续道：“你上来的时候我们有过片刻对视，在那时，我看到了你心中隐藏着深深的悲痛和淡淡的迷茫。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当万物凋零，当繁华尽歇，当梦魂已醒，当一切虚幻，当心灵找不到航行的方向，当落叶再也不能告诉你生命的意义，你悲痛，迷茫，你逃避，追寻，你不屈，抗争。从你眼中，我看到了人类特有的思索，也许思索并不会有结局，但这个思索的过程本生不就是一种享受？” “砰！” 只见健忘手中的骷髅突然变得粉碎，漫天的白粉从天空洒落，吸附在他们的白衣上。点点惨绿色的光芒闪烁在淡黑的夜色中，好象天上的星星一样，眨着眼睛诉说着未知的话语。 “哈哈！”健忘突然狂笑道：“生死离和，梦幻泡影，何须去追寻？何必去追寻？这皎洁的月亮千百世看着人世，但它悟了吗？你长篇大论地讲了一气，你又悟了吗？哈哈！贱人去也，后会有期！” 健忘足尖轻点，如大鹏展翅般向湖面滑去，倏忽之间就到了小舟。小舟缓缓地启动，却疾如鬼魅般地消逝在远方。明月的照耀下，依稀可以见到一圈圈的涟漪正向无穷的远处扩展。 “主公，如此狂徒，为什么不让我杀他？”叶飘零终于忍不住问道。 “哈哈！”破阵子微妙地笑道：“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声音快？” “当然是我的剑快！”叶飘零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会住手呢？” 叶飘零楞住了，许久不得其解：“是呀，我为什么会停剑呢？……”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一阕《临江仙》突然穿透了虚幻的黑夜，震彻了广袤的乾坤，在空阔的湖面回荡。此曲初起舒缓平和，渐急促短暂，待到结尾又归于平和中正。只听见“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歌声久久地在湖面徘徊，伴着小舟逝去的涟漪飘荡在每个人的心头。 “哎！‘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何处有小舟？何处是江海呀！” 一颗骷髅从楼上丢出，在湖面激起一小圈涟漪，渐渐变浅，变远，终于消逝在小舟逝去的方向。
※※※※※※ 眉间放一字宽，看一段人世风光，谁不是把悲喜在尝。想一番人世变换，输蠃又何妨。风潇潇人渺渺，快意刀山中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