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梦见爸爸。去世的亲人中梦见爸爸的次数最多了。因为爸爸对我寄希望最大的缘故?因为他最疼我?因为他总以我为傲?因为我对他最好?说不清。
因为爸爸每年回不了几趟家,而我一直在外念书,所以很少有机会和他闲聊。长大了,我上学工作,回家次数有限,而他有时候在矿上,有时候发病,和他聊天的机会更少,所以有关爸爸的事情我知道的并不多。有关他的事情,除了小时候的印象,大多是听妈妈或者邻居说的,具体细节并不清楚。不过这些有限的信息已经足够描述爸爸苦难的一生了。
爸爸命苦。都说苍天公平,提起爸爸的命运,我从来不信苍天是公平的。
是爷爷家家境贫寒的原因么?我不知道。爷爷去世后,大伯父、爸爸、叔叔、姑姑被分别送养给了别人,那时候爸爸几岁我不知道,应该刚记事吧,因为他隐隐地记得他的兄弟姐妹,却印象不深。一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大妈才找到我们,那时候大伯父已经去世。然后通过大妈,找到了姑姑。听大妈说,叔叔因为去世,婶婶改嫁,只留个小女儿。这个堂姐妹因为继父的原因,不方便来往,所以没有认亲。
爸爸寄养的这户人家有儿有女。随着这些兄弟姐妹们长大成人,他们开始害怕爸爸分他们的财产,于是合力排挤爸爸,把爸爸分到离家很远的县城附近的两间房里。爸爸一个人生活艰辛,于是当兵,再然后转业到煤矿。
这期间有人给爸爸说亲,这就是我妈妈。他们不久结了婚。大概在养父家生活不舒服,妈妈承受不住,于是在生了姐姐后,举家回到姥姥村里,然后安了家。
煤矿生活的日子也许不是很顺利,内向的爸爸从来不爱说话,朋友也少。一次生病,领导却不分青红皂白硬要他下井干活,爸爸怎么也想不通,得了精神疾病,从此精神时好时坏。我依稀还记得小时候有次姥爷带我去医院看爸爸,爸爸不说话,问他啥都不说。妈妈说爸爸有时发病的时候会狂躁,要自杀什么的,我没印象,我印象中发病的爸爸就总是不说话不吭气,很沉默的坐着。
得了精神疾病的爸爸无疑是遭人歧视的,不只是朋友,即使自己的亲人,包括妻子或儿女,也是不爱和他交流。我有点怕他。虽然知道他疼我,但是由于从小被灌输精神病人发病时不通人性的道理,所以我总是很恐惧,不敢靠近他,即使提醒他吃药,也是离了很远喊他。如果他在屋里,我总是尽量不到屋子里去。其实他总是很乖,每天按时吃药,吃很多的药,然后躺下睡觉。
爸爸大概每一两年发一次病吧,每次发病过程要持续十五天到一两个月不等,我不大记得。不发病的时候爸爸像好人一样,只是有点内向,不大说话。也许我有点迟钝,我从来没有因为爸爸是精神病人而自卑过,相反,爸爸一直是我的骄傲。因为爸爸在外边上班,每次回家都会带回来很多好吃的穿的,很让邻居或同学羡慕不已。我也因此有了期盼,每每盼望爸爸回来,带好吃的回来,那是我少年生活的向往或者憧憬了。
爸爸在煤矿的生活要比家里好些,煤矿的食堂每天都是白面馒头和炒菜,回到家的爸爸整天吃不到油,有点不习惯。记得有一次爸爸因秋收回家,听说我过生日,趁家里人都干活去了,在家为我烙油饼吃,真香啊,那是我吃过的最香的油饼了吧。妈妈干活回来气坏了,怪爸爸馋。
印象中爸爸最开心的事情是突然听到了大妈的消息,那份初找到亲人的喜悦让爸爸变得话有点多。从那以后,爸爸每年春节都要去大妈、姑姑家,这也是他最高兴的时候。大妈家十五六里地还好,姑姑家四十多里,又不通车,扛十几斤白面馒头和点心(老家走亲戚的习惯)徒步踏着冰雪泥泞,可想而知有多么辛苦,但他每年都乐此不疲(爸爸一直没学会骑自行车,虽然孩子们都会,他却不让我们去,非要自己去)。有时候妈妈免不了唠叨,但他不听,我行我素。
爸爸最骄傲的事情是81年我拿到了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吧。这不仅在我们周边村是史无前例的,就是在煤矿,爸爸认识的周围的工友,也是从来没有过的,爸爸显然很高兴很骄傲。那些工友后来总是向我描述那些天他们的羡慕和爸爸的兴奋。我很感谢那些工友们,他们从来对爸爸很好,很照顾,很义气。
因为爸爸的病,所以爸爸四十多岁就办了病退。办退休的时候,爸爸征询妈妈的意见,是留在矿上还是安家在家里,妈妈坚决主张爸爸留在矿上,姐姐更心疼妈妈,所以支持妈妈。于是,爸爸转来问我的意见,而我那时候出于心疼爸爸的考虑,一定要爸爸回家,毕竟家里有妻有子,各方面都有个照应,一个人在矿上多孤单呀。于是爸爸退休后回到了家。现在回过头来考虑,我不知道我的这个主意是对是错,煤矿医疗条件要比家里好得多,工友们也很热心。
退休后爸爸过的日子并不是特别称心如意。儿女承欢膝下,让他感觉很幸福,但是在煤矿生活惯了的父亲,在家里没有条件每天洗澡,没有条件每天鸡鸭鱼肉,很不习惯。再就是住在姥姥村里,爸爸和村里人也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不过爸爸没有怨言,每次回家的时候都看见爸爸张罗要给我改善伙食,而一向节俭的妈妈总认为我们俩太奢侈。
九零年冬天,邻居家里喜丧,全村都去他家吃宴,爸爸也去了。吃完饭回来,爸爸说肚子疼,妈妈以为是菌痢,没在意,因为爸爸不服家里水土,总闹肚子。妈妈让爸爸顺便吃了点药睡去。半夜的时候,爸爸肚子疼得厉害,有点脱水的样子,妈妈让人赶紧找了乡村医生过来,打了针,仍然不行,只好把他送到医院去,受病痛折磨的父亲,没能支撑到医院。那时候我在月子里,家里人唯恐我太过伤心,瞒了我爸爸的消息,所以爸爸临走的时候我没能送他一程。我知道以爸爸的性格他不会埋怨。他总是笑,心满意足的笑。只是我总是哭,想起他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哭。
幼年丧父,中年去世,常年孤身在外,很少享受天伦之乐,一直被病魔缠身,这样的命运够苦吧?爸爸走了,那一年他不到五十岁(爸爸因为从小被送养,所以不知道自己的具体出生年月日,只知道大概属龙)。也许他受够了苦,还够了人世的债,上天接了他去天堂?
梦中的爸爸仍然很沉默,静静地坐着,表情上看却很安详,没有苦,没有愁,似乎过得很满足。
爸爸,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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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落尽始无愁,晓前晨妆,满目青丝秀。若问纷繁尘世颜,二十四桥,波平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