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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着我们,我们就下河洗衣服了。 那个时候,我们的身份是知青。一个发配者的称谓。我是不大会洗衣服的,自己的衣服常常很酸,很臭。她会洗,她的手天生会洗衣服,她的十个手指在手里游动,像是活泼的金鱼。那条金鱼总是能撞进一个网,设网的不是我。 村边有一条小河,那是上帝赐给这个村庄的礼物。水那时没有污染,可以喝,水草很多,可以摸到鲫鱼。夏天的时候,遍河都是光屁股的村娃,撩泼地我们这些大男孩也想光溜溜下河翻腾一阵,但是不行,大队有好几个女知青,其中有两个还会写诗,看见了我们,会骂我们是流氓,流氓,毕竟不是一个好听的词。 她和我同在一个小队,朴素无华,不会写诗,只是会洗衣服。洗衣服是她的乐趣,衣服脏了的时候要洗,有时候,看她的衣服还挺干净的,她也脱下来洗。她洗衣服有时在知青点洗,有时到小河边洗。小河和温情,在村边拐弯了,那里是村里大姑娘小媳妇洗衣服的地方。我喜欢看她洗衣服,尤其是她独自在河边的时候,我常常以复习功课为名,在柳树林里,远远地眺着她,看她举着红色的棒槌不停地敲击衣服。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嘿嘿,她哪里是敲击衣服,简直是在弹钢琴呢。我喜欢看河水从她身边流过,那时候,我不会写诗,不会有"她像荷花飘在水里"这样的诗句,但是能看到:水在她的手指边流出了好看的波纹,好似水经过了她的手指的时候,轻了,文静了,真的是很奇妙。 洗衣服总有累了的时候,累了,她伸一下腰,像是柳树摇摆,真的好动人,我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冲动:跑过去帮她锤锤腰,或者是帮她洗衣服;我知道自己的手笨,帮不了忙的。再有一条,不能让她知道我在偷看她洗衣服。只见她锤一阵衣服,还要往水里甩一阵,衣服像是小石头投进水里,以她为半园的中心,往外一圈一圈地翻出去涟漪,整个河面像是一面镜子,只照着她一个人。我看到涟漪传的很远,能传到对岸,我很想用一个箩筐接住她用手指翻出的涟漪。她的身后没有水,有的是豪草和灌木,夏天是绿的,秋天是败落的,冬天是黄的,这些荒凉的景象令我不安,我知道她出身也不好,是富农,她的父亲在旧社会是开照相管的,被造反派戴上了"资产阶级的照相师"的纸糊的白色高帽子,游街。她没有后台,我也没有后台。下乡后,家里人从来没有看望过,她没有,我也没有。她和我不同的是,我发愁起来就读书,她只是爱洗衣服,不停地洗,为女知青洗,为求上门的男知青洗,还为村里的孤独五包户洗。洗衣服必须用水,大概水是能容纳和解除忧愁的,她真是一个智者,我这样想。 跟她学了一阵子洗衣服,往下搓时要用力,往怀里收的时要舒缓,像是拉提琴似的。我渐渐体会了一点洗衣服的乐趣,就是洗不干净,对于我来说,就是洗衣服就可以和她单独相处了。她去洗衣服的时候,我也去,心里像是有一只小虫子挠我,去去去,不去就不行。在河边,一块石头和另一块石头的距离不过是0.6米,很近的,我喜欢这种很近的感觉。其实,去了也是白去,去了,衣服在我的手里还是洗不干净,每次都是她帮助我打理干净。她哗哗地洗衣服,我用眼角去看她。当然,不敢正面像一个大傻子一般地凝视她,那太掉价啦,自己虽然文弱,毕竟是一个男人嘛。 那时我们洗衣服,很会省肥皂,只有洗白色的衣服,才舍得用肥皂,洗那种在公社工厂干活硬梆梆的劳动布工作服,用的是自制的肥皂--白色的黏土搀和了碱面,撒在工作服上,用水抹滋润,然后上棒槌,红色的棒槌,不停地敲击工作服。棒槌的锤打传到工作服下的石头,发出梆梆梆,梆梆梆的声音,很好听,像一个人在唱歌。 她肆无忌惮地锤打衣服,把声音弄的很大,梆梆梆,梆梆梆地高嗓门。我心虚了,小声地求她,我的奶奶,你能不能声音小一点!?她依然我行我素,朗朗地笑着,怕什么,俺们是农友,俺又不是你媳妇。 她真的不是我媳妇,虽然我后来成为了作家,写到年轻女性的时候,脑海里常常浮现她的美丽清爽,但她真的不是我媳妇,我们之间不存在爱,只存在默默的关心。一如被狗咬痛的一块肉对于另一块肉的关心。我进城以后,由介绍人做媒,和另一个女性结合,成为夫妻,她回城比较晚,回来就28岁了,我们这些已婚知青帮着她找对象,她见面不积极,几乎没有谈过一个礼拜的,大家疲塌了。她和原来插队的一个34岁的农民结合,那个人很好,是死了妻子的,有两个小娃娃。结婚以后的她,不怎么与我们来往。插队三十年知青聚会时,是她带头张罗的,一切的吃喝照相唱歌的开销都是她的;这时我才知道,他帮助农民丈夫一起做生意,做的很好,很能挣钱,只是自己没有生育孩子,喊妈妈的是丈夫带来的儿子。 我们的知青农友中,她是第一个买俯式楼房,第一个买轿车,第一个把儿子送到欧洲上学,是一个了不起的主流英雄。一次小范围的知青聚会,趁着就酣,我给她开玩笑,你的无限扩张的能力,是当年洗衣服洗出来的。她笑而不语。 我们知道她很幸福,后来发生的事情,是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去年春节前,她的丈夫通知我们,说她去世了。我们赶了过去,她的丈夫说,头天晚上,她觉得有点难受,没有想到早晨身体就凉了,人走了,也没有去医院再做检查,不知道是心计梗塞,还是因为癌扩散;她在2005年发现乳腺癌,去北京协和医院做了成功的手术。她的丈夫看见了我们,像是看见了亲人,一个大男人,泣不成声。她躺在那里,脸红红的,并不像死了,而是睡着了,我感到那条小河在漫漫游来,来到了她的身边,她又伸出了十个红红手指头,捧起了水,水在她的指头间话落下了来。哦,真想再和你到河边洗一次衣服啊,可是你睡着了,等你醒来吧。 你睡吧,静静地睡吧,年轻的时候,你在河边朗朗地说:"我不是你的媳妇",虽然如此,在我有限生命里,不会忘记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