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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 殇》 (一) 今天的阳光很好,梦境却很黑暗,我掉进了一个黑色的大洞里,一个很圆的大洞,似乎是在欧洲的一个岛屿上,也像是一个工厂,有很多的野猪把我包围,用粗壮的牙顶我;我在牙齿的白光中到处鼠窜,哦,是鼠年了,早晨给爱人说这个模糊的梦,她说,你肯定又想你的那个工厂了 。 我真的想那个工厂了,因为想念她,年前曾拜谒过一次。想念是一种牵挂,很多的想念给人以美好和有力量的感觉,过去想念这个工厂的时候,曾经心里是热呼呼的,感到心窝一股一股地往上冒热气,而现在想她,却是从头到脚是凉的,因为工厂即将死亡(完全是可靠的消息),不管是因为外部的疾病传染,是内脏的损害,结果这个老厂是一样的:她就要死了,就要被送火化厂了。我一定要去再探望她,看看这个即将离世的老人,她其实不老,才六十几岁,还不到七旬,却是要魂归西天了。 我要去看它,看这个这个即将消失的工厂,这个我参加工作第一个抵达的工厂,这个埋藏了我所有的年轻梦想的工厂,这个使我产生工人阶级自豪感的工厂。我要去看她,像一个在外游荡的游子去看她,我对于老厂--母厂的感觉很依赖,而在她身边的孩子们(工人们)却很淡然,春节期间,遇到了几位老工友,他们说,这个厂糟透了,早该倒了。我看他们说这个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是的,我知道他们的内心和我一样,是不愿意老厂坍塌的,可是,她毕竟倒下了,已经进入了破产程序。"破产程序"这四个字,在我看来,像是"火化程序"一样,听来就毛骨悚然。 年前,我去看工厂,工厂的大门紧闭着,一个穿军大衣的门卫在里面游来荡去,还牵着一只黄狗,像一个游魂。我想进去,他问我是干啥的?我知道是无法进入这个工厂了,就和一个工友打电话,才把我领进了进去。母亲一般的老厂啊,真的老化的不成样子了,铁的大门已经油漆斑驳,厂办公楼上一半没有了玻璃,用三合板定死了,像是一个破旧的仓库,这个定员1900人的老厂,现在仅仅有29人在这里留守,工友们说他们几个是"料理后事"。我进了厂区,看有两个车间个别工人还干点外加工的活,其它的,全趴了,工厂见不了工人,工人也不来工厂,她现在还是一个工厂吗?现在确实不是在夜晚,当我进入工厂的时候,感到空气是也是黑洞洞的,滑腻腻的,像是被一层废机油涂了一层,走进老厂,像是走进一条剖开了肚子的死蛇,面对它七零八落的内脏,我不知道该沿着哪根肠子往里走,也不知道能走到什么部位? 我去看工厂,正好车工车间车间(二车间)门口有一辆生锈的小推车,是过去车间之间运输套圈的那种。我运起气力,推起小车,两臂陡然有力气,突然找到了当年在工厂干活时的感觉。世事凋零,如今的老厂,除了偶尔看到工人走动,整个厂区没有一个人,只有我独自推着小车四处游走,从一车间,到二车间,到三车间,到四车间.......按照过去的生产流水线,又流动了一回,当我推着小车到成品仓库前时,心咯噔一下,凉了!红色的大门紧闭着,这个仓库已经无成品可出,当年谁想到厂子里买轴承,还要走后门,成品仓库是工厂的骄傲!骄傲的时光已经是昨日红花了,今天,是每个工人必须面对的生存现实以及心里隐隐的伤痛。 在磨工车间门口,我推着小车迟迟不敢进去,站了三分钟,心里默默向磨工车间打招呼:老伙计,你好啊,我这个老磨工又回来看你了,你那些热火朝天的磨床还在吗?你会不会忘记了我这个一走不回头的浪子呢?我进了车间,我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没有人,也没有机器旋转,更没有车辆.......车间啊,工厂啊,你当年那些人流,物流和信息流呢,那些汩汩流淌的新鲜血液呢?难道真的搀进了癌分子了吗?这些魔鬼是什么时间搀进去的,真的没有办法剥离了吗?我问自己,自己也感到好笑,因为我工作在这个工厂的上级主管部门,明明知道曾经主管部门曾经为这个工厂引过资,推荐过优秀厂长......但是这些处方到达老工就失效,老厂有一种决然的拒绝外力的排斥力。老厂的躯体是怎样败坏的呢?我不是高明的医生,无法为她诊断,我只能为她哭泣,在她尚有一口气的时候,到厂里与她告别。 只能说一句,告别了,亲爱的工厂,你真的要从地平线上消失了吗? (二) 工厂是老了,我走在厂区的老道上,因为失修,已经是高低不平了。 工厂很老,我却不算太老,人到中年的我,一旦到了工厂又找到青年时代的感觉。我的整个青春时代是在这个工厂度过的,青春是有记忆的,一看到这些红色的厂房,血液在血管里抑制不住地流动加快。我拍拍这个栏杆,推推那个大门,到处是冷冰冰的,可是,心里却不冷,想到了自己的18岁,想到18岁时那个火热的年代,那个时候,年龄是火热的,工厂也是火热的,内热和外热加到了一起,到处都是热腾腾的。什么是18岁?18岁是梦想喷发的年龄,是精力无限的年龄,我记着1975年到工厂的大食堂里报到的情景,报到前已搞了三天岗前培训,然后分配工作,劳资科穿中山装的戴眼镜的大喝了一声"王克楠----",我答"到------",他又喊到:"分磨工车间----"我答:"是----",从这个片刻以后,我和这个工厂结合到了一起,从灵魂到肉体受到了洗礼。 那时我是小伙子,现在是中年人,我在母厂所有车间之间游走,像是一个游魂。我走的很轻,恐怕踩痛了老厂,或者是惊醒了她。她就要走了,就让她静静地走吧,不要喊醒她吧。我在母厂游走,在她的所有的血脉之间穿行,冷冰冰的血脉,人只有穿行在其中,才知道她的疾病到底有多么沉重,甚至觉得让她再且活几年,都是罪过!可是她毕竟是母厂,母亲一般的工厂,养活过很多工人和很多的家庭,好多工人祖孙三代都在这个工厂上班,工厂完了,大树倒了,树木上的猴子们该怎么办呢?我见过很多从母厂里走出去的工友,他们在各个不同的行业再次上岗打拼,已经找不到活力,内心的感觉是在受剥削,是在卖身,而唯有在老厂子里干活感到是为自己干的,老厂就是自己的家。老厂是家,而今工厂却即将消亡,一切无可奈何。 18岁的我进了工厂,进了磨工车间,穿上了劳动布工作服,我在这里正式成为工人阶级一个分子,真是骄傲的很。那个时候,有干不完的活,生产上总是往车间加任务,需要用"战役"的形式去完成,常常需要加班。车间团支部为了考验我们这些共青团员,常常组织义务劳动,加班加点不发工资,只管吃饭,虽然如此,我们也是一个个乐呵呵地傻干,劳动是生活幸福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因为爱好文学,和厂里六个爱好者发起了"飞旋文学社",还办了油印的文学小报,那个时候的生活,虽然劳累,但是充满了期望,真的是生活在希望的田野上。 厂区有不少树木和花草,当年都是生机勃勃,给人以无限遐想,我在树下作诗写文,觉得这些花草是工厂的头发,而今,因为是冬天,花草是一片的枯萎,如一位得了大病的病人,头发也一一枯萎。在整个的厂区,灰尘很活跃,漫住了所有的花草,漫住了所有的道路,甚至漫住了厂房。厂房的墙壁是红砖砌的,因为灰尘蒙蒙,有点发灰,就像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脸色是一派的菜灰。我沿着厂路走到了锻工车间北边的材料场,这里正在盖一座住宅楼,围墙把工地和厂区分开了。这个材料场,过去是我们参加义务劳动的地方,我们高举着共产主义青年团的旗帜,在这里参加义务劳动,笑着,唱着,有唱不完的对于幸福生活的憧憬,而如今憧憬和现实的严重剥离,让人确实无法接受。 在这个世界上,希望是一个薄薄的玻璃球,最容易破碎。我因为希望成为一名工人阶级分子,来到工厂,又因为有了新的希望而离开母厂,成了管理这个工厂的上级机关中的一个分子。我当时并不知道,当我脱下工作服,交了工具箱钥匙,离开了母厂的时刻,已经与这个老厂彻底告别,永远无法再回到她的怀抱,......我调离这个母厂时,与"飞旋文学社"的朋友们喝酒,我即席作诗"工厂,你是飞旋的轴承/在共和国的机体上,有你的组成/工厂,你是长情树/你的颜色永远是缠绕我的藤",我的小诗博得了朋友们的喝彩,为此干杯畅饮...... 一切都过去了,仿佛是尘埃落定。 (三) 趁着冬季即将过去,天空有了或明或暧昧的阳光,我又一次来到老厂。 来看老厂前,心里的包袱很重,见到了老厂,心里更加凄惨。到了厂大门口,以外见到了我的第一个师傅,他不算大,仅仅比我大五岁,当年我给他学徒,是他的不称心的徒弟。师傅也下岗了,再过几年就可以退休,所以工厂破产,对于他的影响不算大,师傅还住在厂生活区。师傅拉着我的手,拉我去家里唠嗑吃饭,我已经多年和师傅不怎样联系,我知道,现在见了面,再不去他家,是要伤师傅的心,就跟着去了。一路上,听师傅说着这些年厂子是怎样一步步地败落的,他说的话,我在别的地方也听过了,母厂败落的原因是大家都知道的,问题在于谁也没有挽救的办法,正好像是在大海边看到有人溺水,海中波浪滚滚,因为身边没有救助设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溺水人死去。从这个角度说,因为我平时工作忙,远离母厂,受到的心理折磨还少一些。 到了生活区,看到除了新盖起的两座住宅楼外,30年前建筑的单身宿舍筒子楼仍然在使用,东墙那一排由"孩妈宿舍"改成了家属房也在使用,只不过更加脏乱,更加不堪,因为工人们大部分没有什么收入,去外面买商品房是不可能的,只能在破旧的房子里磨时光。一路上,遇到不少过去的工友,他们热情地向我打招呼,有的直爽地说,楠子,多亏你跳出厂子这个火坑,不然的话,你也死定了。 在生活区大门口,见到磨工车间过去的老主任;他已经65岁了,照样身体硬朗,红光满面。看见我,一下子就认出了我,喊着我当年他起的绰号"白面书生啊,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呢,回来观光旅游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老主任开朗,自己给自己下台阶,说:"老弟啊,我退休以后搬到老家住去了,眼不见,心不烦,今天一个老哥们的孙子结婚,现在有点空,我去厂子转转,你去不去?"老主任是母厂的活化石,这个工厂是由一个铁具社演变来的,在1953年,他和他的师傅硬是用手工作业的办法,打造出了这个城市的第一套轴承,通过一级部鉴定,国家投资建成了这个工厂。看到老主任如此热情,师傅只好暂时放开我,回家准备酒菜去了。 走进了工厂,老主任在厂子外面脸上乐呵呵的,一进工厂,脸色就铁青了。我知道看着老厂现在的熊样子,他的心里要比我难受的多。虽然老主任的脸色不好,天公却也作美,天空放晴,阳光也从云下面溜了出来,是冬天里难得的阳光。我和老主任一起走进磨工车间,我俩走到位于车间大门口的M1083外圆磨床旁边,他说"老弟啊,你再鼓弄几下吧,不弄几下,过几个月它就要变成废铁了。"我就拍了拍磨床,搅动几圈摇把,滑腻腻的摇把,好象还沾着20年前我在这里流的汗水。那个时候,磨床开动,整个的车间哗啦拉地响成一团,山呼海啸,有气势的很。那时,我因为忙着考大学,准备功课,在车间不能算作一个好工人,总是挨眼前的这位老主任的臭骂,而现在,回忆起他当年的臭骂也是一种享受。 我和老主任,在磨工车间走来走去,老主任对每台机器显然比我熟悉,比我有感情,摸摸这,摸摸那,像是摸着自己的老伴的手。他不吭,我也不语,我不忍打乱他的思绪。我俩走到了车间出口,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说:"老弟啊,当年看你整天鼓捣个书本,还以为你不正干,没有少骂你,现在看来你是对的,不鼓捣书本,不往外走,只能厂子一起烂掉,现如今我们磨工车间的老工人有32个,2005年前的医药费条报销不了,真是遭罪啊。"我无语。 我的手机响了,是师傅在催促吃饭。老主任又一次拉住我的手:问我:"老弟,你现在是市里的文化人,听说人死了以后还能转生,咱这个厂子死了以后还能转生吗?"我无语。 (四) 告别老主任,我进了师傅家。师傅家里没有什么象样的家具,还是20年前的老家具。 下酒菜是几样小菜,有一个师母炒的葱花机鸡蛋。我多年没有和师傅对盏,喝起来很有滋味。我对师傅说:我要少喝一点,一会儿还要趁着阳光,到厂房房顶上看看,在厂子上了10年班,一次也没有上过房顶呢。师傅见我这样说,也不劝我,只顾自己喝。一边喝一边向我道歉,说:"楠子啊,师傅当年看你死啃书本,没有少骂你,你是不是怨恨师傅啊,不然的话,怎样好几年也不和我联系呢"。我说,哪里哪里,师傅当年是为我好啊,在关键时刻,还是师傅您给我出力,放我离开车间的呀。 我一边喝酒,一边想起和母厂的许多的恩怨,说实话,在当年,我自从在工厂里有了考大学的想法以后,对于单调的磨床劳动就不那么专心了。常常一有空就复习功课,或者是读别的书,与工人阶级的形象不太对路子。那时当我读了一些文学书以后,尤其是读了高尔基的《母亲》,有一段时间,对于单调的工厂流水线操作开始厌倦,结果不断地造成了工序次品、废品,为此,没有少开质量分析会,师傅也常常挨车间的批评,师傅回来再批评我,一度我和师傅的关系相当地紧张。我一心考大学,用此脱离车间劳动,车间师傅就骂我"这山看着那山高,啥也干不成的东西!"对于师傅的骂,我一般不还嘴,有一次我牛脾气上来,就把师傅的饭盒摔了,里面的饭菜全洒了!师傅那次没有骂我,静静地把饭盒捡了起来;我以为第二天师傅一定骂我,结果也没有骂。在我离开车间到厂宣传部当通讯报道员时候,他在鉴定给我写道:"我的徒弟干活认真负责,不怕脏不怕累,是一个工人阶级的好苗子"。 我和师傅吃完饭,真的又到了厂子,真的上到工厂的房顶上,看阳光怎样在房顶上走动,看阳光怎样安慰这个将要死亡的老人。我坐在房顶上,知道这是自己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工厂的房顶上端坐了。工厂即将消失,成为生活小区,破产后的工人们也各有去所,像是小鸟,在树倒了以后,必然各自飞去了。我看着阳光,希望阳光在房顶上凝固,希望阳光有巨大的黏结力,在将来吊车或者铲车铲除厂房的时候,能够顶得住巨大的冲击,使这些厂房零件下摔的时候,不要太悲惨,保持一点点最后的尊严--死亡前的尊严。 在老厂的房顶,我看到阳光并没有凝固,而是在房顶上游动着,可见,阳光自然有自己的轨道,不会按照我的意志行事。在母厂的房顶,尽管有满房顶的阳光,我的心也温暖不起来,我知这个厂房不久就会成为废墟,厂房里的机器,或者会搬运出去再次使用,或者就成了废旧钢铁,回到炼铁炉中重新冶炼。我是看过《在烈火中永生》电影的,也读过郭沫若先生的诗歌《凤凰涅槃》,凤凰可以涅槃,人可在烈火中永生,工厂难道不能涅槃吗? 母厂并不算老,她是有血有肉的,她一定可以涅槃 的,我从房顶扶着梯子下来的时候,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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